浪漫小说 女频言情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
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 连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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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。方才这番作态,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——甚至说是趁虚而入,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。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。令他意外的是,陈太后被赶去冷宫,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。甚至于,根据李太后说,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。方才那种情况下,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她不会说谎。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……或许,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。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,是什么缘故。方才他回想起来,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。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,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,太过被动。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,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,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。最好是能对症下药,明白其所需。哪怕退一步,也要知道知道根底,才好决定是让其安...

章节试读


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。

方才这番作态,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——甚至说是趁虚而入,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。

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。

令他意外的是,陈太后被赶去冷宫,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。

甚至于,根据李太后说,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。

方才那种情况下,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她不会说谎。

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……

或许,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。

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,是什么缘故。

方才他回想起来,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。

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,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,太过被动。

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,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,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。

最好是能对症下药,明白其所需。

哪怕退一步,也要知道知道根底,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,还是居长乐宫,做个静慈仙师,又或者忧思成疾,数年后郁郁而终。

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回到了乾清宫。

……

用过晚膳,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,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。

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,全数送了过来。

卷帙浩繁,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。

张宏在一旁掌灯,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:“张大伴,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,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?”

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,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。

他轻声回道:“万岁爷,是有这么回事,奴婢听说,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。”

朱翊钧一怔,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,什么武侠片场景。

他好奇道:“这么不顾体面?”

张宏解释道:“积怨过深。”

“有裕王府的旧怨,也有宫中的新仇。”

“当时是因为,陈洪为了讨好先帝,进献美人,还没等见到先帝,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,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。”
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想起来,都说陈洪、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,那冯保有没有?

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。

张宏斟酌了一下,谨慎开口:“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,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。”

这话的意思很清楚,献上美人,诞下龙子怎么办?

本来先帝就俩儿子,还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
十拿九稳的事,冯保是李太后的人,岂会平白生事端。

至于陈洪孟冲等人……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,哪里还有这些顾忌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听懂了。

他接着问道:“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?背后有没有……”

为尊者讳,他没有直说。

张宏沉吟片刻,措辞了半晌:“陛下,内廷斗争,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,就算没亲自下场,大家都惦记着。”

隐晦的意思,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,冯保毕竟是她的人。

下面斗来斗去,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。

朱翊钧叹口气,他就是担心这个。

若是为了什么尊号、权势这些东西,那怎么都能谈。

就怕是有什么仇怨、执念在里面。

朱翊钧正在沉思,这时,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。

“陛下,陈名言求见。”

朱翊钧回过神。

他点了点头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
说罢,起身伸了个懒腰。

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。

张宏麻利地收拾好,抱在怀中,悄然退了出去。

……

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。

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,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。

心里更是惶恐之极。

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,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。

但只要身份够的人,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。

皇帝现在只怕,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。

“陈千户,陛下在里面,直接进去便可。”

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。

陈名言谢了一声,便转身往里走进。

进殿之前,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,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,显然不信任到极点。

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,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。

到了近处,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。

略微瞥了一眼,不敢多看。

陈名言快步上前:“锦衣卫千户陈名言,拜见陛下!”

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。

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,疑惑道:“陈卿,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,为何还行如此大礼?”

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。

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,连忙出声喊冤道:“陛下!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,谨慎敏微,如履薄冰,不敢有半点逾越!”

“陛下何出此言!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,懒得去看他:“哦…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,准备雷霆一击。”

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,终于敞开窗说话:“陛下!太后此举,陈家概不知情,还请陛下明鉴!”

既然不绕圈子,朱翊钧也不再施压。

他直接问道:“你这厮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同甘共苦,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。”

太后现在占上风,怎么不去抱大腿,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?

陈名言涩声道:“太后不能育,但我陈家,人丁还算兴旺。”

这话直白到了极点。

他也看得明白,陈太后这做法,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,陈家最后,总归是要遭殃的。

如今的表态,是为了自救。

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,却还是啧了一声:“原来是分投下注。”

他等了一会,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
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。

突然之间,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。

坚定道:“陛下这般想,事出有因,臣无可辩驳。”

“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,肝脑涂地,以将功赎罪!”

“若是陛下天恩浩荡,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,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,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。”

“若是臣微末之功,不足以赎罪,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!”

“臣,绝无怨言!”

朱翊钧默然。

不由得有些失望。

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,是怀揣着底牌来的。

哪怕是利益交换,挟恃谈判呢?

可惜,交底之后,赫然是一穷二白。

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,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
“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,若是察觉到什么,如何不早说。”

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。

他一五一十道:“臣只是察觉到,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,在外做事。”

“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,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。”

“向陛下表态,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。”

“至于太后……臣当真没料到。”

朱翊钧皱眉。

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,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?

他追问道:“没料到?这可不像一家人。”

总归是亲族,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?

陈名言直起身,面色复杂解释道:“陛下可知,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?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陈名言露出难堪的神色:“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!”

朱翊钧面无表情。

他听明白了陈名言的意思。

迁居别宫,本就是废后的待遇,世宗的张废后,便是“废居别宫”。

先帝登基三年,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,等风议一停,时机一到,就是废后——奈何先帝死得快。

这意味着,陈太后这两年半,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。

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,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,恐怕,也只有满腔的怨气。

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,问道:“那么以你所见,我那母后陈,是想要什么?”

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,难道是泄愤?

可先帝都去了,总不能记恨先帝,想偷偷戮尸解气吧?

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。

陈名言顿了顿,斟酌了半晌,生怕说错话:“陛下可知道,臣的妻,正是德平伯的女儿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,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。

也就是说,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。

陈名言继续说道:“所以,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,尤其关于子嗣的。”

铺垫完之后,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:“嘉靖四十一年,彼时二位太后皆孕,次年,李太后生陛下,陈太后未诞。”

朱翊钧腾然起身!

他逼视着陈名言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陈名言请罪,却不松口:“我那妹妹生性多疑,不育后更显孤僻,难免……”

“够了!”

一声冷呵。
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。

面色阴晴不定。

他终于意识到,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,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。

这笔烂账,什么不育、什么迁居别宫,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!

其人,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……

真是疯了。

他生硬开口道:“让你母亲明日进宫,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。”

“还有,去跟陈洪接洽一番,合适的时候,朕会让蒋克谦找你。”

陈名言顿了片刻,轻声应是。

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,恭谨退了出去。

直到人出殿,再无声响。

……

六月十七日。

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。

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,没来廷议。

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,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。

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,也是高拱的亲家。

同样的,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,今日也称病在家。

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,要修养几日。

除开这二人外,其余朝臣一切如常。

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,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。

廷议开始之后,高拱再度奏上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。

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,有所改易——改了几处句读,替换了同义词。

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,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。

吕调阳、冯保、王国光纷纷默然。

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。

而后,刑部侍郎曹金、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。

眼见人数过半,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。

从始至终,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。

昨日,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,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。

今日,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,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。

一来一回之间,是东风换了西风。

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,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,革故鼎新之始。

随后,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,首辅高拱致仕奏疏,为两宫、皇帝留中不发。

高拱喟然一叹,自称年老体弱,不堪重任,再度廷上请辞。

朝臣齐齐挽留。

通政使韩楫,再呈各地督抚,如湖广巡抚汪道昆,两广总督殷正茂等,请留高拱奏疏。

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、程文、吏部主事许孚远、御史李纯朴、杜化中、胡峻、德盛、时选、刘曰睿、张集,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、杨镕、周芸、张博等86名官员,联名请留高拱。

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、韩楫,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、右少卿宋良佐,太常寺少卿刘浡、陈行徤,太仆寺少卿董尧封、陈联芳、李幼滋,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,主少国疑,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。

另有,南直隶等官员,工部尚书陈绍儒、礼部尚书秦鸣雷、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,遥相呼应。

声势浩大。

皇帝玉音亲答,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。

高拱推辞不得,无奈只得留任。

随后。

宁夏地震,首辅高拱请赈灾,皇帝从之。

衡王载堭薨,礼部上奏,谥曰庄,皇帝从之。

首辅高拱请,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,总理山陵事务,皇帝从之。

首辅高拱请,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,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,皇帝从之。

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,一言不发,宛如一个透明之人。

廷议过半。

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。

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。

高拱也不问司礼监,当廷奏报皇帝,请玉音亲答。

皇帝欣然从焉。

乃曰:

两宫尊号,仰考旧典,惟宪宗皇帝,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,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。

今日事正为相同,是故,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,仁圣皇太后。

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。

一场廷议结束。

高拱持芴下拜,高呼圣帝明君,百官附和山呼。

皇帝谆谆勉励,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。

乃退朝。

……

礼部值房。

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,怔怔出神。

果然,道行还是太浅了。

张居正的智慧,他比不过。

皇帝的机心,他猜不透。

高拱的手腕,他也望尘莫及。

如今新党的一切,都被他办砸了。

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,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。

要是张居正回来,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。

“吕尚书,元辅请您过去。”

突兀的声音,惊醒了吕调阳。

他霍然抬头:“元辅?”

职官点了点头。

吕调阳缓缓起身,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,推门而出。

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。

结果刚一出门,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,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,仰望晴空。

吕调阳放缓了脚步,走到高拱身边。

也有样学样抬起头,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。

嘴里说着:“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,小心踩进池子里。”

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。

他没有多余动作,只开口道:“和卿啊,我一看这鸿雁,就心驰神往。”

“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,恐怕也无心低头,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。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,惊了这一池的鱼。”

高拱笑了笑:“走吧,陪本阁走走。”

两人本是一前一后,吕调阳加快半步,强行并列。

高拱也不在乎,继续说道:“晏几道写过一句,鸿雁在云鱼在水。”

“这鸿雁与鱼,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,本阁哪里看得过来。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

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,争执不下。

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。

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你的心意,不可动摇。”

高拱侧过脸,看向吕调阳:“和卿,要不要入阁?”

吕调阳一惊。

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。

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。

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!?

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!

吕调阳下意识问道:“元辅还容得下我?”

高拱展颜一笑:“晋党我都容得下,王崇古仍会入阁,更何况是你?”

“新法,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。”

吕调阳默然。

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,没想到……高拱这胸襟,当真令他折服。

他毫不掩饰感叹:“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,独揽朝纲。”

高拱摇摇头:“我做这么多,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,能够放开手脚,施展新法。”

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说。

一时无言,默默往前走。

高拱也不催逼他,就这样静静候着。

二人走了近两刻钟,太阳逐渐西斜。

这时,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,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。

思索了片刻,出声叫住:“张大珰这是哪里去?”

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,连忙行礼:“元辅、吕尚书。”

“陛下,两宫口谕。”

“大学士张居正等,还自天寿山,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,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。”

吕调阳脱口而出:“张阁老回来了!?”


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

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

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

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

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

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

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

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

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

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?

自然是皇权缺位,群狼环伺!

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!

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,企图隔绝内外,做李贵妃的代理人。

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,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,妄图天子垂拱而治,所谓致君尧舜上。

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,但,谁让二人本就有仇?

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!

如今再添一把火,可谓你死我活。

冯保的手段,就是隔绝内外,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,所谓“高拱威胁论”。

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,只是现在看来,还是冯保处于上风,毕竟他是内臣,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,就立于不败之地。

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,李贵妃变成李太后,名正言顺监国,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。

可是……

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,这不符合他的利益。

所谓父死,三年不改其志。

先帝才死几天?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?

要知道,高拱是什么人?

先帝恩师,三朝老臣,如今的内阁首辅,主持过隆庆新政,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,声望显著。

甚至先帝少理政事,大多交予高拱,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,都得跑去跟他哭诉“有人欺负我!”。

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“以天下累先生”。

就差叫一声义父了,可见有多么信重。

这种人物,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,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!

权力的行使,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,这份代价,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。

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,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,至少,让他体面致仕。

心中又有些可惜,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,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,高拱揽过权责,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,遗憾的是,能力不行啊。

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,又有手段,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,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,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。

不过,话说回来,当今内阁之中,既有理想,又有能力的人,也不是没有,他可是神交已久……

就是不知道,其人在这一局中,又扮演了什么角色。

台子还没上,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。

旭日东升,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,蒙着阴翳,天色反而更显晦暗。

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,当真是,风雨欲来。

……

文华殿内。

“元辅,不可失了人臣之礼。”

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,对高拱恳切道。

两人虽然都是姓高,却不是一家。

但高仪无论起复,还是入阁,都是高拱所举荐,关系非比寻常,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。

当然,情谊是有的,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,所谓举主关系,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。

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,拢共三人。
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,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。

刚愎执拗也就罢了,还是个直性子,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,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,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?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。

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,独断妄为,意图摆布东宫。

让高仪不得不出面,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。

否则,有失体统也就罢了,传到两宫耳中,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,动摇国本。

面对高仪的劝诫,高拱显然没放心上,他面色肃穆,语气却格外专横:“子象,为人臣者,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?”

子象是高仪的表字,高拱这一开口,就不留情面。

他继续道:“如今大事,莫过于大统传续,我既蒙先帝信任,托孤辅国,自然要敢于任事。”

“事关劝进登极,嗣君不来,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?”

“我意已决,太子稍时再不至,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,请太子以口谕答复,了结今日事!”

“还请子象分清缓急,不要拖延大事。”

言下之意,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,会拖延新帝登基,有碍大局。

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这是他爱惜名声吗?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,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!

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!?

太子年幼不懂事,你高拱也不懂事吗?太子不来,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?

为人臣者,不该做的主,一旦做了,就事无大小,不免有诛心之论,祸福难测。

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,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。

想到此处,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,张居正。

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,面色沉静点了点头:“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,今太子困顿东宫,疏离百官,内阁责无旁贷。”

“如今登极事大,礼部既已拟好章程,不容拖延,内阁当不能束手,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。”

“至于此后,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,选拔讲官,为太子传授经典,辅正行为。”

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,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。

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,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,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。

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!?

又联想到高拱、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。

难道……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,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,要令新帝垂拱,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!?

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!

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,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。

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,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。

若是真如他所想……

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,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!

高拱见状,适时开口道:“好了,子象,此事我自有计较,你不必理会。”

言毕,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,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,二人视线一错即分。

高拱暗自感慨,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,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,并且立马附从,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,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。

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,旁人也不敢凑过来。

就在这时,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。

他立刻告罪一声,挪步到高拱的耳边,小声说了句什么。

高拱神色一动,便将其随手挥退。

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,对着高仪,张居正二人道:“子象、叔大,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‘请’出来了。”

“当真是不容易啊。”

话一刚落,便迎了出去。

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,就有所猜测,此时听到这话,心底当即一松。

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,他也只装没听到。

语气也转为轻松,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:“嗣君以幼冲之年,负艰大之业,二位,任重而道远啊。”

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,微微颔首并不说话,只是站起身,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。
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,心中叹了口气,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,又博览群书,见闻广著,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,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,可是却无动于衷,显然是决心已下,要有所作为了。

唉,这两人。

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?

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,美酒美人,坐拥良田数十万亩。

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,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。

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。

大明朝,非得要救吗?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?

大明朝,值得杀身成仁吗?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?

可叹,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,他入内阁半年不到,资历不足,万事都以高、张二人做主,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。

也罢也罢,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,那便随他们去吧,国朝二百年,至今已有倾覆之兆,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。

至于他高仪?为官数十年,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,心早就冷了,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,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,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。

想明白此节,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,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。

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,延续国祚,这种激烈之事,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。

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,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!

天子垂拱,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。

这位新帝……

怕是只能“大局为重”,做些牺牲了。

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,才往外迎了去。

……

高仪刚一走到殿外,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,令他一怔。

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?

心中泛起了嘀咕,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。

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,心里有数,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,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。

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,这才径直离去。

就是这位嗣君,当真一言难尽,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,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,二十年不履朝。

这般腹诽着,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。

大明朝嗣君朱翊钧,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,一前一后缓步走来。

太子出阁讲学,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,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。

在他印象中,说得好听点,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,任然天性,直言不讳的话,就是调皮浮躁,心智中等偏下。

但,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。

不论其余,单这份仪态,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,身形瘦小,挺直了脊背,踏步从容。神色倦怠哀戚,却又肃然端正。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,又凛然有神。与众人相互见礼,可谓一丝不苟。

“本宫初御文华殿,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。”




“应然归圣,实然归朕。”

这句话,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。

这一日,皇帝朱翊钧,借着廷议,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。

精神的延拓,由孔圣也好,王圣也罢,自行去钻研;但自然的运转,皇帝明言,他心中有惑,只有明证可解。

又以道门捐赠、内廷牵头、礼部配合、工部出力,筹备一座学院,专事哲思,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、明证的标准、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。

同时,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,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,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,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。

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,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,为改元贺礼。

……

十一月一日。

还有十天就冬至了。

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,昨夜一场小雨,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。

若是先帝在时,这个时节,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,甚至不朝。

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,压了下来,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。

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,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。

每月初一十五,本是该大朝会面圣,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,新帝学业繁重,又需听政修习,实在不好再添负担,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。

既然大会不开,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。

廷议照常举行。

今日参加廷议的人,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,刚一踏入文华殿,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。

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?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,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,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,腾出了一个小空地。

这般受朝臣排挤的,自然就是海瑞了。

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,今日一早,便去都察院报道了,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。

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,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,便开始了正事。

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。

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:“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,户部不能专擅,大家议一议吧。”

“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:恤重远之地。漕运惟湖广永州、衡州、长沙,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,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,每岁坐准改折。

“直隶苏州、松江、常州、浙江嘉兴、湖州五府粮数过多,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。如河南、山东,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,以示优恤。”

简而言之,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,改为折银缴纳,不用再缴实粮,而差的这部分实粮,用两淮五府补上。

这话刚落,群臣就面面相觑。

实物就是实物,至多只能踢斛淋尖,吃点损耗。

但若是折银缴纳,百姓就得再倒倒手,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。

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,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,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!

这是王宗沐开始了,还是皇帝要开始了?

自从海瑞回京,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,今日一上朝,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,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,怎么看都有些巧了。

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。

一番意见交流后,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:“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,在湖广、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,恰好有些了解。”

“此事决计不可行。”

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,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、广西布政司右参政、按察使、浙江布政司布政使、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。

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。

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,自然是有分量的。

“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,那是不懂地方事情,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,耗费也多。”

“除了自用,还有官府征用酿造、与海外贸易等等,实际所余粮食,根本不多!”

言之凿凿,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,说服力极强,众人纷纷点头,以示认可。

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:“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?”

话音刚落,毕锵脸色立刻涨红,扭头质问道:“栗给事中什么意思!”

栗在庭低下头,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。

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:“好了,咱们就事论事。”

工科给事中张道明,也出列道:“此事,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,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。”

这话点到为止,但意思却很明显。

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,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。

张道明,浙江余姚人,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。

这道转移支付的事,自然是投石问路的,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。

要动两淮,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。

什么叫两京,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。

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,财政上,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。

除了兵权之外,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,一如东北划局,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。

哪怕没有二心。

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,让北直隶投鼠忌器。

眼下他要动两淮,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,才敢让海瑞出门。

卧榻之侧,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,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,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。

廷议还在继续。

除了这二人外,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,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。

毫无意外地,此事被议了否,将奏疏打了回去。

但气氛都到这里了,自然还有下文。

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:“漕运总督王宗沐奏:海运抵岸。”

说罢,就要回列。

朱翊钧以手扶额,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?

他无奈,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:“朱卿,不妨说清楚些。”

朱衡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补充道:“王宗沐言,海运不行,已百六十余年。”

“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,因胶河之议,详考前代沿革始末,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。”

“言说,海运势在必行!”

“被廷议否决后,无意间被先帝所知,乃拟今年通海运,试行一番,再观后效。”

“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,亲试六船过海,近日相继抵岸。”

“乃提议工部,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,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。”

朱衡一口气说完,施施然回了班列。

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,争相窃语了起来,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,众人这才停下耳语。

这可是近海海运。

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,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。

从东南,从海上到浙江,进两淮,乃至从海上到山东,进天津卫。

说是海运,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!

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。

王宗沐此前的《海运条陈十二利》,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。

大家都看过,什么反应?

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群听骤闻,相顾疑骇”,反对声音之大,不绝于耳。

现在又来?

不少人蠢蠢欲动。

有人一马当先,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:“此事,我有耳闻,南京户科,恰好有此事奏。”

众人都向他看去。

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,历任吏部、工部给事中,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。

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,但两个儿子,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,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,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。

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。

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。

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,递给众人,自己则开口道:“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,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。”

“总督王宗沐,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,从淮安出发,依次抵达天津,并最终到达港口,粒米无损。”

“但实则,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,损失殆尽,杳无音讯!”

“据说,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,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。”

“这是欺天大罪啊!”

又是一阵喧闹。

突然,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,群臣见怪不怪。

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:“坊间传闻?”

“据说?”

“贾卿,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,二者奏疏有出入时,朕该以何为主。”

“总督王卿,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,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‘明证’。”

“给事中张卿,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,却只是‘坊间传闻’、‘据说’。”

“这叫朕何所从?”

贾待问面色一变。

连忙开口解释道:“陛下,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!”

朱翊钧摇摇头:“贾卿,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,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,朕鞭长莫及,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,去探查一番‘明证’再上奏吗?”

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。

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:“对啊,贾给事中,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,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?”

“是未卜先知,还是偷窥奏疏?亦或者,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?”

“我朝的封疆大吏,这般赤身裸体的吗?”

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。

明里就算了,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。

近海海运这事,不是没有由来的。

虽说风暴、触礁等事风险极大,但总不能因噎废食。

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,就一心想开海,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。

就有了王宗沐《条陈海运十二利》这事,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,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。

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,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。

继续尝试海运,既是时代的需求,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。

等海瑞动两淮漕运,难免不会出乱子,届时,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。

免得被人用“大局”胁迫。

栗在庭助攻后,贾待问就要反驳。

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,接过话茬:“此事我也记得,先帝下诏试行时,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?”

朱衡突然被点到,有些怔愣。

想了好一会,才道:“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,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。”

他迟疑道:“不过臣以为,即便有倾覆,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……”

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,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?

这哪里是技术问题,这是政治问题。

要是走海运,那漕运怎么办?

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,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。

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,好好一个漕运总督,挖自家墙角。

礼部张四维出列,打着圆场道:“如今实行海运,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,起初应少量试验,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,再逐步推广。”

“同样道理,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,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。”

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。

口中赞道:“卿老成持重之言。”

心中却暗自警惕,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。

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,后世的浙党、东林党,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,可见势力庞大。

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,与晋党合流,事情就不好玩了。

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:“王卿,户部什么意思?”

王国光早有准备,沉吟片刻才道:“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,我们曾指出,长远来看,依赖河道是根本,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。”

“我们则认为,鉴于海运风险难料,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
“所以,户部提议,不妨在元年,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表态。

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:“元辅,内阁这边怎么看?”

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。

还是开口道:“南直隶言官所言,只是传闻,难以深入追究,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,应从宽处理,以观后效。”

“更何况,海运涉及人数众多,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,历时数月,穿越三省,参与其中的官员、守令、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,若有沉船事件,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。”

“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,有账可查,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,陛下,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,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。”

“至于海运之事,臣以为王尚书所言,是谋国之论,内阁附议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。”

二人三言两语,就将此事定了下来。

贾待问脸色阴沉,这皇帝,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。

这就罢了,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,真是国将不国!

他回到班列,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,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。

呸!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,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!

心中发泄了一通,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,示意从长计议。

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,也就够了。

连连针对两淮,所谓事不过三,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。

但……

内阁次辅高仪,出列道:“内阁收到数份弹章,人证物证俱有,拟下三法司共审。”

他拿出几分奏疏,供朝臣传阅。

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、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、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。

开口道:“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,王汝言。”

“贪赃枉法、中饱私囊、勾结盐商、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。”

“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,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。”

“三位,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?”

贾待问、张道明、毕锵等近十人,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,面色狂变!

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:“两淮鞭长莫及,刑部手上案子多,就不去人了。”

“不妨下南直隶刑部,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。”

这种涉及到官吏的,一般是都察院主导。

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,倒也合理。

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,张居正抢过话头:“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,尚未补缺,恐怕不便这样。”

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:“大理寺少卿栋,愿领此职。”

皇帝欣慰开口:“陈卿果是当仁不让,那便陈卿吧。”

宛如唱戏一般,各自有各自的台词,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。

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此前吹风,要动两淮盐政,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,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,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!

这是蓄谋已久啊!

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,就等着海瑞入京,今日海瑞一上廷议,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。

众人越过葛守礼,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。

果不其然。

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,颔首道:“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,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。”

海瑞一步踏出,朝着皇帝,一脸刚毅肃容:“职责所在,臣必办好此案!”

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

……

一夜过去。

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

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

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

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

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

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

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

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

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

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

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

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

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,不由愣了一下,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。

但毕竟是大太监,城府自然不缺,一丝错愣很快敛去:“奴婢给主子请安。”

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,示意他近前来。

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。

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,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,道:“主子,昨日您吩咐我的,都在这里了。”

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,这张宏,办事还挺快。

大致翻了一下,隆庆元年至今,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,一共十余人。

有些还标注了年龄,职司等信息。

他心里满意,也不吝夸赞:“办的不错。”

耳目之用,这就体现出来了。

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,他想着手处理这事,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。

但,万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提前准备,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。

无论是宫里、中枢、地方、边事、财用,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,才能具体谋划。

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,只怕万劫不复。

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,互相映照。

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。

张宏得了夸奖,连道不敢。

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,一边认真看了起来。

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,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。

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,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?

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。

张宏见他看得入神,小声说道:“主子,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。”

朱翊钧头也没抬:“别卖关子,有话直说。”

张宏连忙称是,又接着说道:“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。”

朱翊钧手顿了顿,抬起头神色莫名:“失足?”

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,解释道:“东厂的人发现的,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,司礼监也认定了,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。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都懒得背人了这是,真难看。”

张宏不敢接话。

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。

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,才开口道:“这些人,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。”

张宏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位置不太高,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。”

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。

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。

官商勾结,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。

下至黎庶,上至亲王,哪个跑得了?

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,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。

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,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,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。

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,坐拥几十万亩良田,天下又谁人不知?

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,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。

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,私相授受,跑官争爵,可谓络绎不绝。

上官如此,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。

踢斛淋尖,巧立税目,牵牛扒房,多不胜数。

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!

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,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
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。

对啊,我就是贪了,没错啊,大家都在贪,怎么了吗?

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,不惮为国捐躯的人,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?

为什么有这种风气?一句话,工资低。

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,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,还得宫里出钱。海瑞就更惨,官位够不到宫里,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。

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,关键还经常拖欠,半薪都是烧高香。

用顾炎武的话说,就是“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”。

都要揭不开锅了,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。

高尚的人只是少数,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,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,怎么去约束他们?

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,贪污之事,可以说蔚然成风。

官场这样,太监就更别说了。

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?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,真有问题,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!

这税是为宫里巡的,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,就不好说了。

只怕,这查账钦差跟地方,早已经形成默契了。

看这十几名太监,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,反而个个腰包鼓鼓,心里就有数。

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,是双方没谈拢,还是问题太大,有人兜不住了。

朱翊钧思索了片刻,对张宏道:“宫里办差收钱,也就罢了,但要是有事瞒着我,我不认。”

“这些人你看着点,别又溺水了,以后我都有用。”

“你偷摸挑个软骨头,把湖广的实情,替我问清楚。”

“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,宫里巡了税,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。”

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。

都“偷摸”了,还能让人活?

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,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。

这就是天家?

这才十岁啊!果是圣君,心狠手辣!

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,正要有天家法度,才能镇住这些宦官。

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,这才是政治。

张宏在宫里有资历,手下也有人,这些事,正适合他办。

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,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,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。

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,稍不注意就是一场“民变”,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,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!

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,自己拉好清单,秋后算账就是。

至于太监贪污,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,饭得一口一口吃,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。

张宏后退一步:“奴婢这就去办。”

朱翊钧叫住了他:“我身边的人,你再过一遍,文华殿跟两宫,安排些你的人。”

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,职权之内。

张宏迟疑了片刻,才答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

他没说出口的是,两宫跟文华殿,本就安插有他的人。

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。

……

用完早膳,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,也就是所谓日讲。

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,自然殿阁众多。

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,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。

而东宫日讲,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。

朱翊钧到的时候,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。

太子日讲,可不是一对一教学。

侍班官、讲读官、校书官、侍书官,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,从诵读、翻书、勘校、做笔记,一条龙包办。

他只需要坐在那里,跟着读一遍,有问题再问就行了,其余什么也不用做。

高仪居于班首,看见太子进殿,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,列作一排。

朱翊钧当先行师礼。

诸讲官受礼后,又向嗣君行跪拜礼。

双方先后行礼,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,上前两步。

一把抓住高仪的手,热忱道:“先生,本宫昨日温习功课,又有所得,果真如先生言,温故而知新。”

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,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?

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,一边硬着头皮道:“圣人之言,自然不会有差错,但殿下有所得,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。”

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,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:“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,今日学习什么?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
说着,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。

汉高祖刘邦之事,他也能为之,大明魅魔,他做定了!

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,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。

到了位置,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。

高仪正松了口气,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:“先生肱股之臣,岂能不以礼相待?来,给先生赐个座。”

高仪连忙拱手推拒:“殿下,臣身子骨还算硬朗,若是站立都难,也无颜盘桓内阁了。”

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:“先生何必托辞,现在不是常朝上,不要推拒。”

“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,特意嘱咐我善待,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。”

唱高调嘛,他最擅长了。

高仪这种老实人,扯上大旗最好欺负。

不等他拒绝,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,放在高仪身旁。

说是赐座,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,也就两个巴掌大,正好托住两瓣。

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。

先帝这样,张居正这样,现在嗣君也这样。

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,他不感动是假的。

主君閤前执手,一如光武旧事,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,这份孺慕之情,哪个文臣能拒绝。

但,感动归感动,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。

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,以示恭顺之心:“多谢殿下赐座。”

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随口问道:“先生,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?”

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,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。

表面问的是移灵,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,同样,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,准备灵前登基之时。

高仪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,初十祭告,内阁票拟同意了,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。”

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,今日是初二,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,八日后登基大典。

八日啊,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。

他的母妃,也要做太后了。

同时也意味着,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。

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,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,若非在这个空档,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。

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?

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,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,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。

不说别的,单就是晋党,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。

若是高拱尊荣致仕,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,晋党也不会太难看。

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,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“高拱专权擅政,不知他要何为,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。”。

那这烂摊子,他还真不好收场。

他如今的打算,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,最好能助攻他,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。

等他登基之后,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,让高拱致仕——按礼制,新帝登基后,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,是去是留,凭上心意。

由他主动提起此事,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,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。

如此……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,忧惧而死了。

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,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,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,便轻轻咳嗽了一声:“殿下,日讲了。”

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,正襟危坐:“先生请,今日是该《尹至篇》了?”

高仪摇了摇头,尽量神色淡然:“今日讲《太甲篇》。”

说着,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《太甲篇》。

他神情一顿,长长地哦了一声,没说什么,心中却心绪翻涌。

《尚书·太甲》,只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。

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,伊尹则是四朝元老,太甲的辅政大臣。

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,便是说,太甲登基之后,昏乱无度,破坏汤制定的法规,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,自己摄政。

伊尹摄政三年后,见太甲悔过自新,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,还政于太甲。

故事简单,也并不罕见,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,他也不是没见过,问题在于,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?

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,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。

只能是有意为之!

是谁的意思?又是什么意思?

是警告他老实点,不要步了太甲后尘?

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、霍废立之事?

还是……自比伊尹,摄政而后归,表明心志?




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——试点。

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,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。

而且真要铺开,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。

有多少不满的官员,会造成多大的麻烦,也难以估量。

焦头烂额,反而蹉跎时间。

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,引了众怒,事后反扑,恐怕只有去人留政——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,朱翊钧不愿意如此。

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,温水煮青蛙嘛。

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,无论是高拱,张居正,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,都是支持考成法的。

区区顺天府,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,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,伏阙哭门。

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,乘槎泛海之类的,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。

你不干,有的是人干,循吏清流再是难找,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。

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,俨然是心动了——这两天卡着考成法,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。

自家儿子的法子,确实是两全其美。

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,降低了烈度,又能为宫中节流,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。

宫中用度本就不少。

既然没地方开源,她也不介意节流,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,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,可就枉为人母了。

她想了想,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:“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,但这针工局,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,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朱翊钧神情一震,好,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。

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。

轻声对李贵妃道:“娘亲,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,又兼管东厂。还有御马监内卫,内帑,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,恐怕分身乏术吧。”

“况且,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,冯大伴也能管束的,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,可每每做事,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。”

这冯保,权势过重,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,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,母妃啊,看人准点吧。

果然,李贵妃陷入了沉思。

过了好半晌才点头:“我儿说的……确实有些道理。”

朱翊钧松了一口气,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,谁进谗言都有用。

李贵妃又追问道:“这是其一,那其二呢?”

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,可见还有别的点子。
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娘亲,所谓‘试点’是一者,至于这二者嘛,孩儿称之为‘绩效’。”

两宫怕有损圣德,那便施恩吧。

李贵妃奇道:“绩效?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这考成法太过酷烈,娘亲也知,我朝百官,泄泄沓沓,又大多以贪污为生。”

“若是冒然加了担子,又禁绝贪污,恐怕无以为生。”,

“或许要出乱子。”

本来躺平不干活,日子过得好好的。

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,不仅让人干活,还不让贪污?岂有此理!

伏阙哭门!必须伏阙哭门!

李贵妃点了点头:“我就是担忧这事,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,暂时只取顺天府,但是看内阁的意思,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。”

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,求稳嘛。

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,一旦铺开,到了临界点,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,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。

他开口解释道:“儿臣的意思是,既然怕生乱,不如将其分而划之。”

“内阁的考成法,优则升,合格则留,不合格则罢官,简单而酷烈。”

“但娘亲,这天下吏官众多,优者几何?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?”

“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?”

“若是大多只增权责,不能蒙受圣德,恐怕心中怨愤,阻力重重。”

“依孩儿的主意,我朝官吏,合格就已是难得了,不妨给予些实惠,赏赐些银两。”

“不合格者,以三次为上限,而后再罢黜,留些余地。”

“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,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,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,督促百官尽心做事,。”

“白脸由内阁唱,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,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。”

朱翊钧一口气说完,都有些口干舌燥。

这一套下来,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,虽仍不是尽善尽美,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。

增加合法收入这事,势在必行。

高新养不了廉,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,就一定滋腐——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,是不现实的。

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,头悬利剑,萝卜加大棒,恩威并施,才是正策。

一味施恩,是助纣为虐。

一味强压,只会被反攻倒算。

不够辩证的考成,早晚会人亡政息。

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,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?

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,激励人心,二来,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,做些文章——这份权力,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。

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,显然是听进去了,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。

李贵妃当然听懂了。

不但听懂了,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!

这样一来,她最担忧的圣德,就不会有损。

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,你自己不尽心做事,难道还能怪本宫?

不仅如此,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,毕竟这想做事,又不贪污的朝官,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。

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……

“那这奖赏的钱,户部愿意出吗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娘亲,今年试点的绩效,咱们宫里出。”

李贵妃张了张嘴:“啊?”

朱翊钧解释道:“娘亲,此次户部这十万两,咱们名义上入内帑,却不要钱,就放在户部,用内帑的名义作为‘绩效’。”

“我朝在册的官员,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,顺天府一地,加上针工局,却不过八百余,这十万两作为绩效,以及择优补发欠奉,绰绰有余。”

“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?宫中用度,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,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,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,高拱一人,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。”

“用给咱们施恩,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。”

内廷要发钱给朝官,这种人,没人拦得住。

不过,他言语中有所保留,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,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。

但还是那句话,饭要一口一口吃,他不是神仙,做不到面面俱到。

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,历年实发的,五成都不到,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?

没钱啊!

不改善税法,乃至度田,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!

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,什么新政,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,跟虫豸一起,怎么搞好新政?

整顿吏治又需要钱,弄钱需要整顿吏治,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。

朱翊钧而今要做的,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。

用小成本,慢慢推动吏治改革,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,来推动新法,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。

当然,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。

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,继续说道:“这样一来,既是咱们的名声,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。”

“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,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,若是好使,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,都不止十万两。”

“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,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,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,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。”

“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。”

一个贡茶,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,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,省个一万两,那其余金花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各种名目,各自节流一些,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。

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?这么不给面子,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?

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,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,考成法推下去,对各方都好。

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,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。

朱翊钧实不知,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。

她不是没听懂,更不是不同意,她只是惊讶。

自家这儿子……简直是天生的帝种!

胸有韬略,多谋善断!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。

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,不懂这些弯弯绕绕,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。

哪次不是愁肠百结,唉声叹气。

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,简直令她惊叹。

这感觉,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,一如当年的严嵩,之后的徐阶。

其余什么李春芳,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!

这份天资权谋,恍惚间,有世宗的风采,这就是隔代亲?

不同的只是,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,而自家儿子,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。

从这一刻开始,她终于深信不疑,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,必然是确有其事。

先帝显灵!祖宗显灵啊!

这苗子,若是好生教导出来,做个明君……往后青史上,自己的事迹,也会多上几行字吧。

不经意间,眼眶都湿润了些许。

“娘亲?娘亲?”

李贵妃回过神来。

见朱翊钧在唤自己,连忙别过脸去,假装无事说道:“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,还是得下内阁议论。”

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。

即便是皇帝下旨,不经由内阁拟票,那就是中旨,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。

高拱行事激烈,未必不会一意孤行,干脆无视她——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。

朱翊钧却信心十足:“娘亲放心,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,其中漏缺,高阁老也建议颇多,想必,他会说服元辅的,不必娘亲下旨。”

“对了,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,孩儿毕竟年岁尚浅……”

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,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。

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,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,再让高仪出面。

高仪这种道德君子,晓之以大义,是最好说服的。

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,眼神充满了欣慰。

……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七。

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,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。

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。

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,强身健体、爱护口腔、讨好李氏、积累名望。

清晨,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,少了两名侍读官。

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、陶大临,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,以及先帝的谥号,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。

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,也没放心上。

相互见礼之后,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,拽住高仪的手,就往里走。

“来,给先生赐座。”说着,他又扭头看向高仪,“先生,今日讲哪一篇?”

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。

很是自然答道:“殿下,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扶他坐下,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。

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,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。

这六七日见,就已经学完了商书,已经是到了周书。

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,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。

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,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,对于他而言,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,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。

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,心中也是颇为自得。

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,都过目不忘,举一反三呢?

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,停断句读,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。

进讲释意,也了然于怀,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,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。

一个聪明的弟子,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,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,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。

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,或冥思,或恍然的朱翊钧,不自觉捋着胡须,露出笑意。

这样的学堂,简直是享受。

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,他才发现已经午时,日讲已毕了。

高仪赶紧起身,上前两步:“殿下,今天的日讲,就到这里吧。”

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。

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。

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:“先生留步。”

“今天日讲,我颇有些心得,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,也好为我指正。”

高仪愣了下。

参食用膳,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。

先帝在时,也只有高拱享受过。

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,一时有些失措。

他连忙拱手,正想拒绝,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,人畜无害的眼神。

高仪拒绝的话,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:“殿下有研学之心,臣安敢不从命?”

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,带到了用膳的厢房。

“先生,我正值孝期,所用稍显寡淡,先生不要介意才是。”朱翊钧歉声道。

高仪不以为意,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。

能够参食用膳,哪怕是啃谷草,他都能乐在其中。

“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,君上天恩浩荡,臣惭愧。”

话虽如此,他也只当是客气话,宫廷奢靡无度,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。

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,他才有些愕然。

皇太子所用午膳,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。

高仪进士出身,自然是看过《南京光禄寺志》的,当年简朴如太祖,午膳也有24道。

哪怕拿近的说,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,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。

如今这位皇太子,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?

难道是被内臣所欺!?

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,温声解释道:“先生不必多虑,削减御膳,是我的意思。”

说句实在话,这么多菜,他本就吃不完,何必浪费。

身居高位多年,对这点口腹之欲,早就没了执念,机关食堂六菜一汤,就满足了。

他继续说道:“皇考尸骨未寒,仅是素食,又岂能表心中哀思?”

“再者,几位先生曾说,而今天下民生凋敝,百姓困苦,常有食不果腹之人。”

“本宫作为君父,岂能独让子民受苦,自己奢靡无度?”

“如此,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,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。”

“倒是让先生见笑了。”

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,娓娓道来,只觉胸闷堵塞。

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,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。

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,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。

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都是侥天之幸了。

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,四季常服不过八套,却奢靡无度,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。

高仪忙低下头,掩饰情绪:“百姓困苦,是内阁有罪,是臣有罪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

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,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,说一声朕,也无伤大雅。

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,张宏的干儿子,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,来回使了个眼色。

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,站得远远。

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,真心实意,言辞恳切地开口道:“先生。”

“国家二十九年来,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。横征暴敛,糜烂骨肉于边防;田盐茶酒,竭尽脑髓于鞭扑。”

“汹汹止见似仇雠,哀哀谁人是父母,致我百姓,苦极无告。”

他顿了顿,叹息道:“先生……是孤有罪,是我朱明皇室有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