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漫小说 女频言情 小说如履薄冰(石越朱翊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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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小说如履薄冰(石越朱翊钧)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。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。不过正好,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,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。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,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。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,唤来一名宫女:“出了何事?”那宫女老实回话:“殿下,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,就被人给带走了。”朱翊钧一怔:“把张宏带走了?谁的人?”宫女想了想,开口道:“是司礼监的人,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。”秉笔太监,只在掌印太监之下,是司礼监二号人物,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。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再问,别的事,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。其实不用问也知道,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。看样子,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。果真是雷厉风行。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。他好歹是开了天眼,后知道五百年的...

章节试读


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。

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。

不过正好,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,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。

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,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。

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,唤来一名宫女:“出了何事?”

那宫女老实回话:“殿下,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,就被人给带走了。”

朱翊钧一怔:“把张宏带走了?谁的人?”

宫女想了想,开口道:“是司礼监的人,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。”

秉笔太监,只在掌印太监之下,是司礼监二号人物,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再问,别的事,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。

其实不用问也知道,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。

看样子,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。

果真是雷厉风行。

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。

他好歹是开了天眼,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,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,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。

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。

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,晌午就有动作了,冯保对宫廷的掌握,当真不容小觑。

“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。”朱翊钧扔下这句话,就往里走了进去。

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,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,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,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。

他自己犯了个失误,如今被人警惕,也只能认下。

早晚是要扳回来的。

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,这点情况,还乱不了他的阵脚。

……

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,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。

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,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。

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:“主子。”

朱翊钧揉了揉眼睛,随意道:“回来了?没吃苦头吧。”

张宏当即认罪:“奴婢有罪!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,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,给主子丢脸了。”

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:“起来吧。”

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,是什么事都不重要。

朱翊钧也懒得细问,更没有呵斥他,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,迁怒于下的习惯。

没人情味的人主,是短命的。

张宏继续交代:“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,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,倒是没为难我。”

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。

突然想到什么,干脆打断了张宏:“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?”

张宏一愣,话题有些跳跃,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。

下意识答道:“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,私下没有交情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追问道:“你对成国公朱希忠,了解多少?”

成国公一脉,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,得封的勋贵,世袭罔替,与国同休。

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,便是朱希忠。

其人深受皇室信任,在世宗朝时,他便将太师、太保、太傅,三公之位,任了个遍,又熟知兵事,历掌各军。

先帝登基后,信重不减分毫,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。

可以说,这位成国公朱希忠,无论官爵还是权势,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。

他问起这位成国公,自然不是无的放矢。

如今文臣有高拱、张居正在侧,内臣之中,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。

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,局势复杂。

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。

如今张宏被针对,不管是谁人所为,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,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。

他要有自己的谋算!

所谓你打你的,我打我的,如今也是一样,各自发育各自的。

他不信,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,只要稳住阵脚,还能败下阵来。

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。

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,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,还是如对高仪那样,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。

行止举动,都在这个框架之下。

如今,他又将目光看向了,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——勋贵。

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,小心答道:“主子,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,不敢妄言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直言不讳。”

张宏连忙叩首,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主子,先帝曾私下里说,成国公性机敏,善结纳,奴婢以为,先帝圣言,必然不会有错。”

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性机敏,就是老谋深算,素有城府的意思。

善结纳,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。

看来是个老狐狸。

他坐起身来,直直看着张宏:“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?”

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,但在他印象中,没过多久就病逝了。

张宏心中一跳,连忙拜下稍作掩饰:“主子,臣不敢乱说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

“成国公早年掌军事,落下了病根,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,今年尤其频繁。”

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。

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,心中却琢磨起来。

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,又掌握锦衣卫,权势极大,实则是烈火烹油,月满则亏。

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、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

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,开国时就杀了一批,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,这条腿早就断了。

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,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。

这种推出来的头牌,最是岌岌可危。

历史上朱希忠一死,追封王爵,国朝罕有。

可之后呢?

次年,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,儿子当年就死了。

随后,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,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,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。

群议汹汹,皇帝撑了一年,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。

没过多久,这位八代成国公,就自杀了,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。

什么是烈火烹油,这就是烈火烹油!

朱希忠预料不到吗?未必!

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,才如履薄冰,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,善结纳的评语。

只可惜,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,身不由己罢了。

这种人物,越是快死的时候,越不敢死。

那么,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,能在他死后,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?

或者说,新君的政治承诺,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?

朱翊钧穿戴好后,挥退了宫女,在房间内踱步思忖。

张宏不敢打扰,静静候着。

过了好一会,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,开口道:“张大伴,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,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,叫什么来着?”

张宏恭身答道:“主子,兄长忠,弟弟孝,成国公这位弟弟,叫做朱希孝,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,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。”

朱翊钧啧了一声:“好名字,二人感情如何?”

张宏想了想,回答:“朱希孝这差遣,就是以兄荫得官,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。”

朱翊钧了然,能袭爵的,也就嫡子一人,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,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,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。

由此看来,成国公对这个弟弟,确实很好。

他想了想,竖起两根手指:“两件事。”

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。

朱翊钧缓缓道:“其一,你针工局的事,不要纠缠,断尾求生。”

“你写份奏本给我,自陈罪过,我代转给母妃。”

“等上一日,再找个信得过的,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。”

张宏恍然大悟。

心服口服拜下:“主子圣心颖悟,奴婢拜服。”

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,罪过不大,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,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。

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,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,多几双眼睛看着,办事就得讲规矩了。

再加上他认罪认罚,这事都不需要审,就能把案结了。

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,至少人保下来了。

等风头过去了,起复这种事,水到渠成罢了。

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:“放心,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,伸上去的脸,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。”

“你干儿子的职司,先吐出来,明里就算了,暗地里赏点什么,你的苦劳,日后我自有计较。”

下面的人挨打了,不能熟视无睹,不然人心就散了,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,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。

但话虽如此。

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,待人做事。

穿越时日尚短,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,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。

他哪里知道,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,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,君主大位在其眼中,又是何等高不可攀。

简单一句安抚承诺,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。

张宏五内翻腾,鼻子一酸,险些失态。

好歹是忍住了,张宏低下头道:“区区贱身,哪里敢劳主子费心。”

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,只当他例行客套话。

他接着道:“第二件事。”

张宏凝神听着,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。

正当他疑惑。

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:“张大伴,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,应该是个顽劣不堪,天资不高的少君吧?”

张宏忙请罪:“主子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他,逼问道:“是也不是?”

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,胸中暗藏沟壑,可此时却明知故问,让他一时不敢答话。

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。

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:“你们看的不错。”

“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,性情顽劣。一心扑在享乐之上,对经典、政事都毫无兴趣,甚至视日讲如毒蛇,畏百官如虎狼。”

张宏愕然看来:“啊……?”

朱翊钧继续道:“但此前,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,对我耳提面命,托付天下,使我幡然醒悟。”

“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,本宫这才奋发作为,以图改往修来,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。”

张宏疑惑更甚,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?

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,语气淡淡:“按我方才说的,作为大致方向,编几个故事。”

“要掺杂神神鬼鬼,譬如先帝显灵,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。”

“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,此前越是不堪越好,任你杜撰,赦你无罪。”

“另外,要下里巴人,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,喜闻乐见。”

“还要朗朗上口,附首民谣最好,或者有趣的语句,譬如‘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?’之类的。”

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,问道:“记下了吗?”

张宏连忙道:“记下了。”

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,轻声道:“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,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。”

张宏一惊:“主子,还请明示。”

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,这是他加冠时,先帝所赐,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。

他交给张宏,说道:“带句话给成国公,就说,成国公乃皇室肝胆,锦衣卫乃天子耳目。”

“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,耳聋眼瞎乎?”

没有多余的言语,这样就够了。

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,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。

揽权,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?

当然是政绩!

上可使李氏信任,下可得人心膺服。

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,一件事也无,怎么出政绩?

那就虚空造牌!

所谓众口铄金,政绩有没有不重要,别人觉得你有,才重要。

而他如今要做的,就是如此。

亲政的基础是什么?是聪明首出,有治政之能。

没法体现?那就编故事吹!

只要皇城内外,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,幡然醒悟,修习养德。

只要李氏耳中,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。

只要士林朝臣,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,法度俨然,想一探究竟。

这不是绩,还有什么是绩?

而这,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,在市井酒家,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。

所以,这位锦衣卫指挥使,成国公朱希忠,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。

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,逼着他交投名状,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,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。

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。

做到这个程度,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,没有涉及具体权柄,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,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——投资可以慢慢追加,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。

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,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。

勋贵跟文臣不同,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。

文臣哪怕罢官撤职,也是一方名士,归乡讲学,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。

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,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。

但勋贵不一样,不能科考没个出身,六部九卿,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,统统与之无缘。

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,才能有些体面。

离了皇权站台,就是条野狗,谁都能踢上一脚。

蠢笨之辈是多了些,忠诚却没得挑剔。

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。

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,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,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。

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,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。




隆庆六年,六月初六,清晨。

……

今日初六,不但是常朝的日子,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。

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,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,不得不起个大早。

只因今日劝进,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,须着梁冠,赤罗裳的制服,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。

一番折腾下来,若不再早起些,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。

巷尾的羊肉汤馆,余有丁自从中进士,在京城安家后,就开始喝了,到现在正好十年,一直深合他的胃口。

为此,他还特意在笔谈中,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,留给后世遐思。

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得的灵感。

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,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,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,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。

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,天下形式急转直下,倭寇、鞑靼、兼并、财税、军备、地方,一团乱麻,几有日薄西山之相。

若是有生之年,事有不谐,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,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,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。

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,轻轻拨弄了一下,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,才能换成五羽,登堂入室。

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,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,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。

想着,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。

现在时辰还早,天都还没蒙亮,可有人却比他更早。

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,申时行已经喝上了,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。

三人是同科进士,申时行是状元,王锡爵是榜眼,交情当然不浅。

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,也在翰林院当值,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,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。

倒是王锡爵,分明在南直隶(南jing)任官,怎么也在此处。

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,好奇道:“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,怎么来京城了,是擢升了?”

元驭是王锡爵表字。

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,都是有阁臣资序的,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,便是一种勘磨。

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,在去年,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,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,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。

但王锡爵就倒霉了,因为得罪了张四维,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,远离中枢。

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,却有上下高低之分,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,即便官阶不变,也算是擢升。

但王锡爵摇了摇头,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:“本是公干,但今日劝进,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。”

余有丁了然。

劝进百官,一波跟着一波,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,也是认认新君的脸。

“丙仲啊,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,你看你,离得最近,出门最晚。”申时行笑道。

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。

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,三十六岁,最为直率,脾气也硬。

申时行只大一岁,是同科状元,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。

余有丁四十开外,为人随和。

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,岔开了话题。

余有丁也醒悟,接过话感慨一声:“近来诸事繁忙,实在有些贪睡。”

说罢,他叫来店家,要了碗羊汤。

申时行嘬了口汤,说道:“丙仲春秋鼎盛,还有得忙呢。”

三鼎甲的进士出身,如今积累资序,往后前途无量,自然有得忙。

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,却有些无奈,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,状元出身,又勘磨够了资序,可比他官路通畅,却反到来消遣他。

好在是好友,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。

他把梁冠放在一旁,感慨道:“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,还要侍读日讲,一时有些疲累罢了。”
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,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。

这时,王锡爵突然插话道:“说起日讲……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,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,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?”

申时行也好奇看来。

余有丁一愣:“坊间传闻?什么坊间传闻?”

王锡爵疑惑道:“你作为侍读官,竟然不知道?我昨日刚一到京城,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。”

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,不由出言解释道:“坊间都在传,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,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。”

“一副难托大任之相,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。”

“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,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。如今不但痛改前非,还奋发作为,进学修德。”

“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,如有神助,宫中甚至有人见到,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,辅习课业。”

“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。”

“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,就连高阁老,都在昨日赞道,皇太子这几日‘讲学孳孳,懋圣修之益;视朝穆穆,有天表之奇’,令他刮目相看。”

“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,都在以此为例,说着什么‘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?’之类的话,弄得油灯都卖脱了。”

“我不在京城,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?”

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,眉头越皱越紧。

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,喝着羊汤,并不言语。

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,不由再度催促。

余有丁无奈,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:“此前也没这么夸张,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,心思没有定性罢了,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。”

“至于元辅怒其不争,先帝托梦显灵,就更是无稽之谈了。”

“倒是近几日……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。”

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,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。

等到人走了之后,王锡爵追问道:“近几日如何?莫要卖关子。”

申时行眼神飘忽,却也竖起了耳朵。

余有丁喝了口汤,只觉一股暖流入胃,好不舒服。

回味了一会,他才慢慢继续说道:“近几日,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。”

“每日去两宫问安,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,可以称之为纯孝。”

“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,句读朗诵,可谓过目不忘,甚至能举一反三,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,进步之快,当真令我惊为天人。”

“早朝我没资格列序,就不甚清楚了,不过高阁老私下称,皇太子举止有度,俨然有天家威仪,想来不是虚言。”

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,并没太多感触,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进士出身的,哪个不是神童?皇太子这模样,还真比不得他当年。

他惊讶的反倒是,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,令他瞠目结舌。

这等一夜开慧之事,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。

申时行端着碗,一时没有动作。

见余有丁说完了,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:“如你这般说来,岂不真是焕然一新?”

“也难怪坊间盛传,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。”

申时行沉默了片刻,终于是按捺不住。

四下看了看,见近处无人,凑近低声道:“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。”

“我听闻高阁老,颇得皇太子孺慕,昨天日讲后,皇太子练完字,还特意赠了一副‘顾命辅政,腹心股肱,为孤师保,肝胆相照’的字帖。”

言外之意,皇太子的名声,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,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,既为内阁站台,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。

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,最近内阁动作极多,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。

余有丁摇摇头,没多做解释,他知道,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,恐怕都难相信,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。

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,都还没回过神,别说外人了。

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:“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。”

“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,昨日我见我弟时,他与我说起过这事。”

“他说,高阁老这些时日,已是多有致仕之意。”

“那副字帖,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,几令他老泪纵横。”

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,若有所思。

余有丁适时插话道:“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,今日劝进,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?”

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。

王申二人当即会意,连连称是,略过了此事。

一番谈论,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。

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。

王锡爵又提起一事:“我昨日还听闻,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,不知是真是假?”

如今的官员绩效,是有考核的,京官每六年“京察”一次,地方官每三年一次“大计”。

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,不好也好;说你不好,好也不好。

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,已经逐渐流于形式。

而这次内阁议的,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。

从先帝登基以后,吏治改革的声音,就逐渐甚嚣尘上。

屡屡有人上书,要求整顿吏治。

无论是内阁朝臣,还是言官,乃至地方,都纷纷奏请此事。

其中有赵贞吉的《三几九弊三势疏》,张居正的《陈六事疏》,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。

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,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。

仅仅是去年一年,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;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、贵、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;整顿太仆寺、苑马寺、盐运司三司“奸贪苟且”之事;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,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;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,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。

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,陈年积弊,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。

但这些,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,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。

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,“百官无事可依”。

而今的廷议,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,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。

具体而言,就是,如何算合格,如何不合格,如何作为可以升迁。

这,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。

申时行官阶最高,消息最为灵通,他点了点头:“内阁早就吹风了,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,昨天也议了一整天。”

王锡爵好奇道:“怎么没个结果?是有阻力?”

余有丁插话道:“没阻力才是怪事了,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,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,还要监察香火钱,和尚都说,要是这样,还不如还俗了。”

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:“和尚鼓噪也就罢了,佛祖也不情不愿,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。”

王锡爵一愣,当即醒悟过来,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,司礼监揣摩上意,在廷议上搅合。

他也是人精,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——无他,得罪人啊。

先帝才刚驾崩,就要得罪百官,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?

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,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,三位佛祖怎么办?未来佛才十岁呢。

想明白这一层,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。

他能看到,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。

王锡爵斟酌道:“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?”

新旧交替,宜静不宜动,怎么不再等等?

朝局稳定下来,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。

余有丁感慨道:“谁知道,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,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。”

王锡爵摇了摇头,不去多想:“这样也好,这吏治早一日整顿,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。”

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,一言不发。

他心中叹了一口气,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。

张阁老向元辅商议,说考成法考察百官,虽可以整顿吏治,却有伤圣德,还难免“收权于内阁”,待皇太子年齿渐长,未必会应允。

以此说服了元辅,在廷议上推行此事。

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,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,须知人心如水,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。

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,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,激烈行事如猛药,反噬之大,思之可畏。

只是……

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,说了一句,现有激烈行事者,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。

申时行沉思至今,愈发五味杂陈。

“汝默快些,别误了劝进。”余有丁唤了他一声。

申时行应了一声,快步跟了上去。

心中却不免想到,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,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?


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——试点。

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,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。

而且真要铺开,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。

有多少不满的官员,会造成多大的麻烦,也难以估量。

焦头烂额,反而蹉跎时间。

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,引了众怒,事后反扑,恐怕只有去人留政——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,朱翊钧不愿意如此。

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,温水煮青蛙嘛。

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,无论是高拱,张居正,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,都是支持考成法的。

区区顺天府,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,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,伏阙哭门。

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,乘槎泛海之类的,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。

你不干,有的是人干,循吏清流再是难找,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。

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,俨然是心动了——这两天卡着考成法,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。

自家儿子的法子,确实是两全其美。

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,降低了烈度,又能为宫中节流,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。

宫中用度本就不少。

既然没地方开源,她也不介意节流,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,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,可就枉为人母了。

她想了想,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:“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,但这针工局,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,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朱翊钧神情一震,好,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。

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。

轻声对李贵妃道:“娘亲,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,又兼管东厂。还有御马监内卫,内帑,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,恐怕分身乏术吧。”

“况且,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,冯大伴也能管束的,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,可每每做事,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。”

这冯保,权势过重,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,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,母妃啊,看人准点吧。

果然,李贵妃陷入了沉思。

过了好半晌才点头:“我儿说的……确实有些道理。”

朱翊钧松了一口气,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,谁进谗言都有用。

李贵妃又追问道:“这是其一,那其二呢?”

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,可见还有别的点子。
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娘亲,所谓‘试点’是一者,至于这二者嘛,孩儿称之为‘绩效’。”

两宫怕有损圣德,那便施恩吧。

李贵妃奇道:“绩效?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这考成法太过酷烈,娘亲也知,我朝百官,泄泄沓沓,又大多以贪污为生。”

“若是冒然加了担子,又禁绝贪污,恐怕无以为生。”,

“或许要出乱子。”

本来躺平不干活,日子过得好好的。

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,不仅让人干活,还不让贪污?岂有此理!

伏阙哭门!必须伏阙哭门!

李贵妃点了点头:“我就是担忧这事,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,暂时只取顺天府,但是看内阁的意思,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。”

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,求稳嘛。

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,一旦铺开,到了临界点,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,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。

他开口解释道:“儿臣的意思是,既然怕生乱,不如将其分而划之。”

“内阁的考成法,优则升,合格则留,不合格则罢官,简单而酷烈。”

“但娘亲,这天下吏官众多,优者几何?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?”

“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?”

“若是大多只增权责,不能蒙受圣德,恐怕心中怨愤,阻力重重。”

“依孩儿的主意,我朝官吏,合格就已是难得了,不妨给予些实惠,赏赐些银两。”

“不合格者,以三次为上限,而后再罢黜,留些余地。”

“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,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,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,督促百官尽心做事,。”

“白脸由内阁唱,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,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。”

朱翊钧一口气说完,都有些口干舌燥。

这一套下来,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,虽仍不是尽善尽美,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。

增加合法收入这事,势在必行。

高新养不了廉,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,就一定滋腐——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,是不现实的。

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,头悬利剑,萝卜加大棒,恩威并施,才是正策。

一味施恩,是助纣为虐。

一味强压,只会被反攻倒算。

不够辩证的考成,早晚会人亡政息。

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,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?

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,激励人心,二来,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,做些文章——这份权力,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。

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,显然是听进去了,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。

李贵妃当然听懂了。

不但听懂了,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!

这样一来,她最担忧的圣德,就不会有损。

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,你自己不尽心做事,难道还能怪本宫?

不仅如此,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,毕竟这想做事,又不贪污的朝官,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。

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……

“那这奖赏的钱,户部愿意出吗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娘亲,今年试点的绩效,咱们宫里出。”

李贵妃张了张嘴:“啊?”

朱翊钧解释道:“娘亲,此次户部这十万两,咱们名义上入内帑,却不要钱,就放在户部,用内帑的名义作为‘绩效’。”

“我朝在册的官员,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,顺天府一地,加上针工局,却不过八百余,这十万两作为绩效,以及择优补发欠奉,绰绰有余。”

“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?宫中用度,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,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,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,高拱一人,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。”

“用给咱们施恩,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。”

内廷要发钱给朝官,这种人,没人拦得住。

不过,他言语中有所保留,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,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。

但还是那句话,饭要一口一口吃,他不是神仙,做不到面面俱到。

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,历年实发的,五成都不到,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?

没钱啊!

不改善税法,乃至度田,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!

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,什么新政,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,跟虫豸一起,怎么搞好新政?

整顿吏治又需要钱,弄钱需要整顿吏治,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。

朱翊钧而今要做的,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。

用小成本,慢慢推动吏治改革,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,来推动新法,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。

当然,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。

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,继续说道:“这样一来,既是咱们的名声,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。”

“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,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,若是好使,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,都不止十万两。”

“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,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,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,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。”

“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。”

一个贡茶,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,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,省个一万两,那其余金花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各种名目,各自节流一些,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。

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?这么不给面子,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?

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,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,考成法推下去,对各方都好。

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,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。

朱翊钧实不知,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。

她不是没听懂,更不是不同意,她只是惊讶。

自家这儿子……简直是天生的帝种!

胸有韬略,多谋善断!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。

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,不懂这些弯弯绕绕,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。

哪次不是愁肠百结,唉声叹气。

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,简直令她惊叹。

这感觉,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,一如当年的严嵩,之后的徐阶。

其余什么李春芳,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!

这份天资权谋,恍惚间,有世宗的风采,这就是隔代亲?

不同的只是,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,而自家儿子,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。

从这一刻开始,她终于深信不疑,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,必然是确有其事。

先帝显灵!祖宗显灵啊!

这苗子,若是好生教导出来,做个明君……往后青史上,自己的事迹,也会多上几行字吧。

不经意间,眼眶都湿润了些许。

“娘亲?娘亲?”

李贵妃回过神来。

见朱翊钧在唤自己,连忙别过脸去,假装无事说道:“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,还是得下内阁议论。”

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。

即便是皇帝下旨,不经由内阁拟票,那就是中旨,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。

高拱行事激烈,未必不会一意孤行,干脆无视她——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。

朱翊钧却信心十足:“娘亲放心,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,其中漏缺,高阁老也建议颇多,想必,他会说服元辅的,不必娘亲下旨。”

“对了,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,孩儿毕竟年岁尚浅……”

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,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。

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,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,再让高仪出面。

高仪这种道德君子,晓之以大义,是最好说服的。

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,眼神充满了欣慰。

……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七。

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,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。

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。

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,强身健体、爱护口腔、讨好李氏、积累名望。

清晨,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,少了两名侍读官。

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、陶大临,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,以及先帝的谥号,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。

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,也没放心上。

相互见礼之后,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,拽住高仪的手,就往里走。

“来,给先生赐座。”说着,他又扭头看向高仪,“先生,今日讲哪一篇?”

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。

很是自然答道:“殿下,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扶他坐下,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。

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,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。

这六七日见,就已经学完了商书,已经是到了周书。

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,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。

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,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,对于他而言,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,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。

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,心中也是颇为自得。

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,都过目不忘,举一反三呢?

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,停断句读,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。

进讲释意,也了然于怀,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,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。

一个聪明的弟子,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,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,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。

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,或冥思,或恍然的朱翊钧,不自觉捋着胡须,露出笑意。

这样的学堂,简直是享受。

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,他才发现已经午时,日讲已毕了。

高仪赶紧起身,上前两步:“殿下,今天的日讲,就到这里吧。”

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。

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。

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:“先生留步。”

“今天日讲,我颇有些心得,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,也好为我指正。”

高仪愣了下。

参食用膳,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。

先帝在时,也只有高拱享受过。

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,一时有些失措。

他连忙拱手,正想拒绝,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,人畜无害的眼神。

高仪拒绝的话,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:“殿下有研学之心,臣安敢不从命?”

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,带到了用膳的厢房。

“先生,我正值孝期,所用稍显寡淡,先生不要介意才是。”朱翊钧歉声道。

高仪不以为意,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。

能够参食用膳,哪怕是啃谷草,他都能乐在其中。

“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,君上天恩浩荡,臣惭愧。”

话虽如此,他也只当是客气话,宫廷奢靡无度,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。

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,他才有些愕然。

皇太子所用午膳,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。

高仪进士出身,自然是看过《南京光禄寺志》的,当年简朴如太祖,午膳也有24道。

哪怕拿近的说,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,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。

如今这位皇太子,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?

难道是被内臣所欺!?

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,温声解释道:“先生不必多虑,削减御膳,是我的意思。”

说句实在话,这么多菜,他本就吃不完,何必浪费。

身居高位多年,对这点口腹之欲,早就没了执念,机关食堂六菜一汤,就满足了。

他继续说道:“皇考尸骨未寒,仅是素食,又岂能表心中哀思?”

“再者,几位先生曾说,而今天下民生凋敝,百姓困苦,常有食不果腹之人。”

“本宫作为君父,岂能独让子民受苦,自己奢靡无度?”

“如此,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,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。”

“倒是让先生见笑了。”

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,娓娓道来,只觉胸闷堵塞。

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,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。

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,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。

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都是侥天之幸了。

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,四季常服不过八套,却奢靡无度,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。

高仪忙低下头,掩饰情绪:“百姓困苦,是内阁有罪,是臣有罪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

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,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,说一声朕,也无伤大雅。

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,张宏的干儿子,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,来回使了个眼色。

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,站得远远。

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,真心实意,言辞恳切地开口道:“先生。”

“国家二十九年来,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。横征暴敛,糜烂骨肉于边防;田盐茶酒,竭尽脑髓于鞭扑。”

“汹汹止见似仇雠,哀哀谁人是父母,致我百姓,苦极无告。”

他顿了顿,叹息道:“先生……是孤有罪,是我朱明皇室有罪。”


马自强这一弹劾,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。

现下多数朝臣,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。

今晨的报,自然也看了,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,很难不记在脑海中。

马自强这次出头,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。

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,只以为是小打小闹,做个邸报的白话版,让自己说话大声点。

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,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!

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,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?

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?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!

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,都认为万万不可!

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,请罪道:“臣有罪,臣请致仕!”

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。

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,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。

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,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,也就占个坑,乐得清闲。

谁知道定安伯走后,情况急转直下!

看看如今,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,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!

他早就不想干了!

可惜,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,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,暂时不想让他走。

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,连忙出头拉偏架道:“马卿,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,不妨事后上奏疏,写个详情出来?”

还妖言惑众,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?

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。

闷闷道:“陛下,臣上次弹劾的奏疏,被陛下留中了。”

朱翊钧摆摆手:“那是朕母后留中的,一码归一码,卿放心上奏,朕会好好研读,劝慰两宫。”

这时,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:“陛下,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,刊行天下,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,确实有所不妥。”

话音刚落,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,也跨出一步,持芴下拜:“陛下,今日经筵还未开,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,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?”

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。

几位阁臣面无表情,六部尚书一言不发,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。

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,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。

从顾寰掌京营,到海瑞回京,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。

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,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,合流了。

他不急着开口,就冷眼旁观着。

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,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。

果然,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,立刻出列道:“臣也以为,李少卿所言,老成持重。”

他朝御阶上行礼道:“陛下,臣有议,请陛下勒令何通政,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,再行刊载陛下言语,才能显出章法。”

朱翊钧微微一笑。

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,但放在廷议上,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。

话音刚落,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。

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:“诸位臣僚,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,还是说,陛下的言语有错漏,不宜刊载?”

这话就有些诛心了。

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,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——他对于高拱落败后,还享尽尊荣,极为感激。

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,他只觉得这位圣上,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!

马自强哪里会上当,就死死抓着一点:“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,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!”

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,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。

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:“若是这般,那一应中书舍人,都该论罪了。”

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,僵持不下。

待众臣吵了一会,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,神情温和道:“诸卿,听朕一言可否?”

待各自停了声响,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,缓缓问道:“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,二位先生,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,而后再廷议?”

二人知道些内情,默默点头。

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,旁观皇帝表演。

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,静候他侃侃而谈。

朱翊钧看向马自强,和蔼道:“马卿,方才葛卿问得好,朕也想问一问,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,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?”

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:“陛下,是何通政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他。

直言不讳道:“此事,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。”

这话一出,马自强立马就愣住,一时没想好下文。

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,心中半点不慌。

学术争论,在现在这个时候,没那么致命。

徐阶之后,高拱、张居正执掌内阁,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,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,不如干点实事。

心学都没牌面,更别说理学了。

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,那提拔上来的人,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。

所以,马自强这些侍郎、少卿,反而是少数。

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,想找两淮、京营茬的人。

这些乌合之众,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。

见马自强支支吾吾,不能言语,朱翊钧没让他难堪,主动接着道:“马卿,朕知你顾虑什么,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。”

有些事要开门见山,云遮雾里的,反而容易被曲解,至于信不信,就不关他的事了。

“朕少时,便读了屈子的天问,心有戚戚。”

“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”

“宇宙、本我,焉有不好奇的?”

“马卿,你有惑吗?”

马自强默然不语。

朱翊钧放过他,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:“李卿,你有惑吗?”

李幼滋叹息:“陛下,臣亦有所惑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再一一问过去。

他似感慨,似抒情:“师者,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”

“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,诸位饱学之士,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。”

“可朕初开经筵,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,朕都觉得言之有理,更是不知何所从。”

“这只能说明,朕才智不足,无法分辨。”

“朕回宫后,愈发沮丧。”

“又想到了政事上,譬如一人弹劾,一人抗辩,朕才智不足,又该何所从?”

“譬如六月白虹贯空,有给事中上奏,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,亦有御史说,此乃天降祥瑞,朕又何所信?”

“此外种种,譬如地方情事、百姓现状,众所不一,朕又该怎么办?”

一番话发自肺腑,直教人无言以对。

众臣纷纷下拜请罪。

朱翊钧虚扶众臣,摇头道:“这是朕才德不足,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?”

“所以,朕不得已,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,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。”

“也就是所谓,万事以‘明证’为主。”

“就像这善恶论,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,只是适逢其会,找到了明证,这才发自内心,愿从陶卿所言。”

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,后天所成。

朱翊钧看向陶大临,微微颔首。

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,头埋得极低,一动不动。

这事情很复杂,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,往大点说,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。

再大一点,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。

更大一点,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。

至少在马自强看来,这经学裁判的位置,万万不能留给皇帝。

他闷闷道:“陛下,‘明证’也未必是‘明证’。”

刑科上,有伪证一说。

那么究竟是明证,还是伪证,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?

说白了,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?

朱翊钧听了这话,终于心中一笑,终于,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。

他要争的,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,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,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,定统官学。

这些封建经学,可以作为资粮,但决不能作为地基。

他要另起炉灶!朱翊钧要的事情,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——明证。

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,往宽泛了说,有什么天人感应,什么神仙魔佛。

着眼于身边,亦有什么风水、运气、占星。

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。

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。

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。

那么问题在于,这些是真的吗?大部分会选择相信。

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,便称之为迷信。

有史以来,就是这般过来的。

如今,他提出了所谓的“明证”,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——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,是需要证据的,也就是所谓的“明证”。

但,这还不够。

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,也可以是间接的,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,或者是虚伪模糊的。

更进一步的,如何确定“明证”是不是“明证”?

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!

这,才是朱翊钧要的。

同时,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——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。

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。

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?凭你是皇帝吗?

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,开口道:“马卿,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,应当也是有法子的。”

“但朕才能不及中人,却是想不出来。”

“是故,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。”

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,让这些人放心。

至于谁来裁判?

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,或者说,所有人都是裁判,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。

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,继续道:“前些日子,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,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,便想着建个学院,专为解此惑。”

“诸卿以为可否?”

数学和哲学,都是百年之功,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。

但,布局,得从现在开始了。

技术是技术,科学是科学,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,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。

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,不过尔尔。

反之,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,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,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。

从天文、数学、物理等等,可谓四两拨千斤。

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?

要是自然哲学,也能吃春药,三步并做两步走,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,那他也不吝于“今日无事”。

更何况,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?

皇帝话音刚落,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,都已然面面相觑。

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。

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,忍不住试探道:“陛下,这山长可有人选?”

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,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?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突然抚掌笑道:“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!”

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,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。

啊?

马自强惊愕抬头。

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。

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,反而陷入了沉思。

皇帝,究竟要做什么?

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,包括抢夺释经权,政教合一。

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,浑水摸鱼。

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,做个圣人帝。

可如今,皇帝将裁判“明证”的权力扔了出来,还要开设学院,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。

究竟是什么路数?

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,想用以解惑吧?

马自强沉思良久,才开口道:“陛下,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。”

“孔圣教诲世人,如何修身,如何养德,此等事,岂需明证耶?”

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,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。

一如心学思辨,皆在自我心中完成,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?

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,都下意识觉得不妥,想挡回去。

孰料,朱翊钧却点了点头,认可了这个说法。

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。

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,其余的社会学,认识论,本体论,未必是有因果,有明证的,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。

只能说,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,立马就能切入重点。

朱翊钧看这马自强,面色严肃,认真道:“马卿说得对,此事朕也想过。”

“所以,朕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应然的归于圣,实然的归于朕。”


高仪本能不妥,又说不上来,皱眉道:“元辅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
张居正视山陵,内阁本就少了一人。

如今多事之秋,公务繁重,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,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。

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,他一本正经忽悠道:“子象,这几日,我便要有所动作,怕波及到你与叔大。”

高仪一惊:“有所动作!?元辅,你要做什么?”

他立刻警觉,高拱作为首辅,动作多了去了,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。

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。

如今既然说这话了,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!

高拱沉声道:“我与冯保积怨深矣,若是留着他,必然与我为敌,阻挠大政。”

说着,他伸出手,虚虚一攥,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:“我要先下手为强!”

这番话虚虚实实。

他要的做事,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!

不止是冯保,整个司礼监,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
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。

那日张四维的话,说服了他。

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,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,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。

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,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,殷士瞻的霸道首辅。

心下当即就信了。

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,高仪听了高拱这话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

内阁不压制司礼监,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?

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:“如此,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。”

高拱摇了摇头:“冯保深得李氏信重,我如此行事,必然恶了她。”

“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,难免内外相疑。”

“倒不如我做恶人,你们置身事外,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。”

“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,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,调和内外才是。”

这番话合情合理,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。

内阁要做事,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。

这番安排,也像是高拱的作风——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。

想到此处,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,只关切道:“有把握吗?”

现在局势敏感,他生怕高拱失利,反而影响朝局。

高拱笑了一声,显得豪气十足,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:“子象勿忧,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,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?”

“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?”

“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,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,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,只要新君一登基,便是时候了。”

“六科,台谏、六部、都是我的人,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。”

高仪听了这话,也放下心来。

毕竟,这可不是像大礼议,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。

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,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?

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?

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,便点了点头:“那元辅小心为上,我告假歇息几日。”

高拱失笑:“好好修养几日,待你回来,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,届时可有的忙。”

二人又寒暄了一阵。

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,临了嘱咐一句:“对了,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,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,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。”

等彻底哄走高仪,高拱才放下心来。

目送高仪离开后,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,怔怔出神。

接下来他要做的事,自然比跟高仪说的,要激烈多了。

不止是冯保,整个司礼监,整个内廷宦官,乃至李氏,以及皇权的爪牙,都将会是他的对手!

他知道,这一步踏出,要么万劫不复,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,要么重整朝局,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。

太祖之辈,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,将朝臣视之为家臣,当真是臭不可闻!

看看朱家这些皇帝,有几个像样的吧?

时局败坏,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!

皇帝没了约束,都是什么情状?豹房厮混?寻真修道?沉迷女色?

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!

皇帝,血脉传承尔,才智没有定数。

贤明就罢了,若是昏庸又如何?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,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!

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,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!只可怜无人能约束。

宋英宗不端,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“伊霍之事,臣亦能为之”,如今的内阁辅臣,又岂敢说这话?

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,世宗安敢如此?

高拱为此事,时常彻夜难眠,辗转反侧。

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,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,焉能名留青史?

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,天下焉能这般富庶?

所以,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,才能辅佐贤君,监督不贤,振作国家!

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,当真可笑。

好在,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。

国朝二百年,没人拨乱反正,如今,便由他高拱来为之。

这天下病入膏肓,皇帝救不了,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“诸葛武侯”,试上一试!

哪怕不成,也能留下一段佳话。

高拱想到这里,再度坚定了信心。

他唤来当差的职官,吩咐道:“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。”

朝政大事,冲锋在前的,一定是言官。

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,九卿之一,而葛守礼,便是高拱的喉舌。

新君不日就要登基,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。

……

六月初九,清晨。

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。

因为,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,为了明日的典仪,须得提前跟着礼部“彩排”一番。

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,念得口干舌燥。

他粗略地算了一下,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,还没句读!

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,不知道体谅领导。

他暗暗下定决心,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,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。

眼睛都快看瞎了!

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、弘孝殿、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。

除了词多了些,也没别的难度了。

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,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,只让他一人背词儿。

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,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:“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?”

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,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,也不可能会缺席。

张宏答道:“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,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。”

朱翊钧疑惑道:“出宫去了?”

张宏压低了声音:“昨夜,德平伯李铭故了。”

“不仅两宫,内阁、六部九卿,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。”

朱翊钧恍然。

德平伯李铭死了,难怪这么大排场。

这可不是一般勋贵,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,俗称的大国丈。

当然,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,是先帝的原配,孝懿皇后。

这位原配,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,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。

虽说病逝了,但是原配就是原配,以后哪怕两宫死了,都没资格升祔太庙,陪祀先帝身侧,只有这位原配才行。

所以大国丈去世,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。

他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张大伴,替我也去告慰一番,说些场面话就行了。”

尽孝这种事,别人都不好拦着。

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,便算是小有所成了。

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,延伸权力的试探。

张宏领旨,便躬身退了下去,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。

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,颔首算是见过。

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,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:“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。”

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,时候已经不早了。

眼见就要结束,他也不想分神,干脆弄完再处理,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。

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。

又过了两刻钟。

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。

他走到不远处,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:“吕尚书,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,若是无事的话,便先回宫了。”

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。

先是行了一礼才道:“殿下果然颖悟绝伦,礼部这边无事了,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。”

朱翊钧笑了笑:“吕尚书说笑了,本宫学史,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。”

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,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。

出了殿,才示意左右离远些,留下蒋克谦。

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,立马会意:“殿下,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。”

看看,这学问还不如张宏,人家还知道说故了,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。

朱翊钧腹诽一句,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。

打断了蒋克谦:“我知道此事,说重点就是。”

蒋克谦低头应是。

而后继续道:“殿下,张四维前去告慰,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。”

“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,虽然做了掩饰,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。

张四维是晋党的人,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。

为此,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,关系可见亲近。

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?

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,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,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。

如今看来,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。

蒋克谦继续说道:“随后,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,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,应该商议了什么事。”

朱翊钧皱眉问道:“张阁老呢?”

蒋克谦回道:“回内阁了,路上也无停留。”

朱翊钧放缓了脚步,开始思忖起来。

这架势,不会是对着他来的。

要对付他,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,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。

那么……

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?

挑在这个时间点,自己明天登基,李贵妃摇身一变,就是李太后。

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,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,再策反晋党之流,防止高拱掀桌子?

高拱呢?难道浑然不知,坐以待毙吗?

朱翊钧看向蒋克谦:“元辅呢?在做什么?”

蒋克谦答得飞快,显然心中有腹稿:“根据下面的人说,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。”

“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,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。”

“至于具体什么事……臣无能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无妨:“今日呢?”

蒋克谦回道:“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,并未见什么人,只是遇到两宫,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。”

说罢,他又想起什么,补了一句:“对了,文华殿传来消息说,今日廷议元辅拟票,由张阁老视山陵。”

朱翊钧仔细听着,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。

看样子,两边都动起来了。

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,或许是与冯保有关。

顺便支走了张居正,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。

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,便准备要背刺高拱。

策反晋党,就是其中的一环。

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,张居正在远处。

只有他朱翊钧,既在暗处,又在近处。

想明白这一层,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,他应该是什么立场?

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?

毋庸置疑,那只能是张居正。

单论治政而言,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,推行新政,只能是张居正,而非高拱。

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,也应该是张居正。

高拱的威望太高了。

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,高居首辅之位多年,又是吏部天官,台谏是他的走狗,户部是他的后院,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,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。

这样的角色,他哪怕有高仪助攻,短时间也压制不住。

反而是张居正,资序与高仪,也不过两可之间。

张居正是新法领衔,高仪也是清流魁首,高仪背靠着自己,在内阁撑起架子,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。

所以,高拱,必须要败。

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。

不能太难看,也不能闹得太厉害,而且……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!

理想的结局,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,一脚踢开。

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,体面致仕,在家好好养生,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,再考虑是否起复。

梳理完之后,他思路一清。

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:“先随我回乾清宫,我要手书两封,你替我送出去。”

说罢,他便加快了步伐,往乾清宫走回去。

要针对冯保,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,毕竟冯保与李氏,多年主仆,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。

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。

能倚靠的人,高仪自不必多说,朱希忠,也跑不掉——被他缠上了,都得老老实实干活。

论武力,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。

论人望,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。

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,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,勋贵还有成国公,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。

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,这朝局,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。

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?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,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,按住冯保的头,赏赐一枚红丸。

等张阁老回来,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。

三位一体?监国太后、听政皇帝、辅政内阁,不也是三位一体,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?

心中想着,朱翊钧一路走过,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。

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……

明日登基,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,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