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？”沈檀故意问。
“没有。”
沈檀直接坐在我旁边，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我的零食，三两下便吃了个干净。
“你是魔皇还是猪？”
“小气！”沈檀手腕一翻，丢出一大堆琳琅满目的食物，好些我连见也没见过，他自豪地介绍，“都是万年前绝种的，天上地下，谁也不如你有口福，吃吧。”
“我怕被毒死。魔皇亲自驾临，可有要紧事？”
“的确有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赏月呀！”
这一夜，居然难得平静。
阵前，新太子趾高气昂地辱骂顾倾霄愚昧堕落。
神君看他的眼神毫无慈父之情，神官们再无尊重敬意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。
顾倾霄替我挡下神君的剑，鲜血喷在我身上，比晚霞还要艳烈。
“阿梨，别恨我……”
“阿梨，快跑……”
顾倾霄坠下云霄，满身的法器如流星炸在半空，尸骸化作一缕烟。
风一吹，竟一丝踪迹也无。
我什么也来不及想，因为神君的剑再一次向我斩来。
电光石火之间，沈檀出现在神君身后，豁出性命，玉石俱焚。
这是沈檀一早就做好的决定。
“只有神君才能抹去所有凡人的记忆，若能成功杀死他，即便我死了，剩下的神仙在信仰反噬之下，也能被其他人杀死。”
“小凤凰，机会只有一次，而你是最好的诱饵，敢不敢赌一把？”
神仙们都说，顾倾霄是因为我才堕魔的。
神君恨我毁了他最出色的儿子，要先杀我祭旗。
沈檀利用他的恨，找到了一丝破绽。
霎时，天地失色、山河震荡。
许多法器因此崩毁碎裂，我装垃圾的储物袋更难幸免。
鹤羽飘摇而下，轻盈如舞。
神光逸散，两具躯体同时坠落。
我急忙追过去。
若神君还有生机，也好补刀。
可抵达时却只看见两具凡人的身体。
原来，神君也曾是凡人……
凤凰真火吐出，其中一具凡躯顿时如云烟散去。
和顾倾霄死去时，别无二致。
沈檀动了动，我连忙去扶，试图救他，他却阻止了我。
“凡人都是要死的，留着你的力量去为怨魂还阳……”
“好好活着，替我看一看未来……”
“小凤凰呀，其实我……”
语未尽，魂已散。
鹤羽慢悠悠飘下，覆在了沈檀的尸体上，又随着尸体的消殒化作萤光。
都不见了。
神君已亡，神域群龙无首，乱作一团。
我无暇为任何人伤心，快速放出怨灵，为所有人还阳。
神仙们为了抢夺神君之位时，突然遭受信仰反噬。
一切正如沈檀所期盼的那样，神仙们自顾不暇，根本无力抵抗凡人修士的攻击。
高不可攀的神域，终于轰然崩毁。
神仙们纷纷陨落，神光褪去，一个个竟都是凡人之躯。
他们恐惧、惊惶、懊悔、求饶，到头来却只能成为凡人的战利品。
被愚弄压榨的凡人终于摆脱桎梏，自己当家做主。
三千年后，人间。
我住的村子被开发为旅游区。
“小姐姐，能卖我一碗凉白开吗？”独自旅行的大学生敲了敲我的竹门。
我指了指桌上的茶具，暗示他自己动手。
“小姐姐叫什么名字？芳龄几何、可有婚配呀？”
“小姐姐怎么不理人呢？”
“小……”
簌！
弯刀倏然横在大学生脖子下。
“再聒噪，我割了你的头！”
大学生不慌不忙，笑得更加悠然：“一碗水一条命，小凤凰你可真是奸商！”
“一把年纪装嫩，不害臊。”
“冤枉啊——我这次是真的嫩，十八岁清澈蓬勃的大学生，前天刚做梦，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鹤，日日被小凤凰抱着哭，这不就找来了？”
今日阳光灿烂，那双眼更是熠熠生辉。
他促成了人间的安宁，如今这份安宁又将他温柔呵护。
相得益彰。
“凡人修士没有飞升，就是因为还不够努力。”
我稀里糊涂成为三千年来唯一飞升的凡人后，人间便将这句话奉为圭臬。
后来，我被内定成为神域太子妃。
凡人羡慕我前途无量，神仙嫉妒我后来居上。
我却赫然发现，这场飞升不过是神仙为凡人精心策划的骗局。
于是，我在大婚那日，当众堕魔了。
……
我逃课捡垃圾，被神域太子顾倾霄抓到了。
“宋梨，你就这么上不得台面？”
顾倾霄直接将我的麻袋丢进弱水。
我心疼地想去捡，却被顾倾霄的术法捆住，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沉入水底。
神仙们弃若敝屣的垃圾，是人间修士们求也求不来的至宝。
以前我总会和顾倾霄争辩，可后来我慢慢发现这没有意义。
他生来就是神族太子，永远不知凡人为了他口中的“垃圾”，要付出多少代价。
他瞥了眼我的衣袖，嫌恶皱眉：“脏死了！”
顾倾霄三个月不来找我，一进我的洞府，便施了法，将我所有的家当堆在墙角，只留一桌一椅。
他丢出一颗留影珠，授课尊者不苟言笑的幻影出现在我面前。
“你本就不如别的仙子聪慧，一步落后，千步难赶。我早就教过你，勤能补拙，你若一味贪玩，迟早被削去仙籍，逐出神域！”
我小声嘟囔：“我不喜欢做神仙……”
“宋梨，你就不能上进点？”
我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凡间盛传飞升之路断绝。
修仙者式微，堕魔派昌隆。
只因出了一个我，凡人又重拾希望。
可我觉得传言没有错。
凡人即便飞升，也不会被神仙接纳。
同窗们总是讥讽我浑身都是凡俗臭味。
授课尊者询问学生可有疑问时，无论我将手举多高，尊者们都“看不见”。
我的座位上会出现一些高阶法阵，有时如魔音灌耳，令我头痛欲裂。
有时直接将我传送到荒芜云崖，或者镇魔狱……
既然什么也学不到，还不如去捡垃圾。
至少以后被赶回人间时，也能满载而归。
顾倾霄守着我，从头听到尾。
我的脑子一团浆糊，偏偏顾倾霄还要提问。
“这么简单的问题，你居然一个字也答不上来？宋梨，你的耳朵是摆设吗？”
顾倾霄失望透顶。
我就像刚学会《三字经》的孩童，突然进了国子监，如何听得懂那些拮据敖牙的经史子集。
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认真听课的机会。
我早就跟顾倾霄说过自己在学堂的遭遇，但尊者和同窗长了同一条舌头。
我每一次向顾倾霄求助，他“查证”后反而怪我孤僻不合群。
责备我谎话连篇。
“你要是连‘嫏嬛盛会’第一场都过不了，就别指望公开我们的感情。”
遥遥云霭之上，魔皇终于化现真身。
竟真是个人？
我第一次与魔皇交谈时，它附在一块石头上，笃定地说：“你一定不是凡人。”
“那当然！我如今是仙子。”
“你从前也不是凡人。”
“瞎扯！”
“我是万年前最后一个飞升的凡人，你和我不一样，不管你身上的障眼法有多高深，休想瞒过我。”
他越说越离谱。
明明三千年前飞升过三位神仙，他却说自己是最后一个。
我才不信。
昨日，我又去见了他。
他在我身上落下一个印记。
“最晚在你大婚结束时，一切都将揭晓。”
“你想利用我做什么？小魔头，你不过是个阶下囚，凭什么觉得我会轻易被你所骗？”
他笑了。
“难道不是你在利用我？否则，你何必过来？承认吧小仙子，你温良迟钝的外表下，藏着一颗睚眦必报的心。”
“小仙子，我叫沈檀。”
“我可以做你的刀。”
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蛊惑。
沈檀的印记，能让凡人透过江川湖泽窥伺神域。
神仙遭受信仰反噬，维持镇魔狱的法阵松动，沈檀这才有机会破狱而出。
我正想趁机远离混乱，沈檀却利用印记传音。
“小凤凰，需要我带你走吗？”
铿！
顾倾霄发现印记，掌中化现雷电，毫不犹豫将其劈碎。
也劈碎了我的肩胛骨。
“疼吗？”顾倾霄后知后觉地扶住我，眼中闪出一瞬的歉疚。
但很快被愤怒替代：“知道疼，才能长记性！”
我背叛了神域，神仙们纷纷要求处死我。
顾倾霄没有表态，只是抓着我的手腕，不肯松开。
直到神君开口：“宋梨罪无可恕，先斩凤凰真身，再贬去人间，轮回百世，世世为奴！”
顾倾霄蓦地松开我的手。
我被高高吊起，顾倾霄则站到了神君身侧，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。
“顾倾霄，你直接杀了我吧。”
“现在知道求死了？你犯下的罪孽死一百次都不为过！宋梨，我教了你那么多，你却还是落得这个地步，简直就是朽木不可雕！”
我心中冷笑。
就在刚刚，我居然奢望顾倾霄对我还有一丝不忍。
斩魂刀落下的一瞬间，我额心乍然射出锋利的金光。
旋即四下魔雾起。
凤凰真身现，却是黑羽如墨。
顾倾霄罕见的慌乱：“宋梨，快停下！”
“宋梨，你若堕魔，就再也回不了神域了！”
顾倾霄后面还说了什么，我没听清。
凤凰乃百鸟之首，神域所有羽族血脉皆因我堕魔，而神魂俱乱，隐隐有跟随之势。
轰！
神君一掌袭来。
我直直坠落，又被另一股力量托举。
“神仙啊，为何不给本座应有的尊重？”
“一群虾兵蟹将，竟妄想阻拦本座。八千年的安稳岁月，让你们连恐惧都遗忘了？”
沈檀的声音慵懒悠闲。
如散步般，领着魔众杀到了近前。
“小凤凰，该你看戏了。”
一个月后的嫏嬛盛会，是从神仙子弟之中挑选神官苗子。
凡人挤破头也碰不到神域的门槛，他们却能轻易拥有神位，获得凡人的信仰。
这一届有所不同，因为魁首将成为顾倾霄的太子妃。
我喜欢顾倾霄。
他在人间历劫时，我就对他一见倾心。
后来神域重逢，我便狂妄地想，有朝一日能嫁给他，与他并肩而立。
妄想罢了。
我不舍地看向顾倾霄的眼睛，心说“我不去了”，牙齿却死死咬住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讨厌神域，却唯独留恋顾倾霄。
顾倾霄没等来我的保证，直接施法搜出我藏的零食、人间旧物。
“你至今还改不了凡俗恶习，皆因俗物扰乱心神，都毁了你才能静心。”
他囚了我的鹤。
“玩物丧志，这种品级低劣的鹤，做云梯都无神仙去踩，也就你瞧得上！”
他给我留下一堆留影珠，皆是他自己入学时所用。
又在我的洞府设下禁制，不许我出入。
“宋梨，我会日日监督你的学业。”
“你若能静下心来，听完所有的课，我便将这只鹤烹了，满足你肤浅的口腹之欲。”
我大喊：“那只鹤是我的朋友，不是食物！”
他却早已消失无踪。
我突然不留恋顾倾霄了。
他也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没什么区别，都无趣透了！
转眼到了嫏嬛盛会，禁制解开，我终于走出洞府。
嫏嬛盛会共比试三场，第一场最为轻松，我却落得满身伤痕、血染衣裙，仅凭一口心气吊着才没有倒下去。
最终，以末位入选。
“神君宽仁，念你飞升不久，这才破例赏你一份殊荣，好好收着吧，兴许是一生最高的成就了！”
裁决神官讥讽着，将玉牌丢到我脚下。
同窗嘲弄：“出身凡尘，根骨卑贱，竟敢妄想做太子妃？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你的龌龊心思，定会一剑斩得你魂飞魄散！”
“我是凡人又如何？顾倾霄就是跪下求我，我也不稀罕做他的太子妃！”
嘴硬的下场，就是被更多的同窗围殴。
我险些被打死。
顾倾霄现身，终止乱局。
同窗们众口一词，责备我先对太子不敬，才引得他们出手教训。
“无论什么缘由，都不可对同窗动手，你们各自去领三十雷鞭。”
顾倾霄语调森寒，同窗们瑟瑟发抖。
我以为他在为我出气，他却径直从我面前走过，看都不肯看我一眼。
他觉得我很丢人吧？
不管是出身，还是嫏嬛名次……
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，他与我熟识……
夜里，顾倾霄给我带了一颗仙丹。
“你走，我不认得你！”
他摸了摸我的头，温柔又无奈。
“阿梨，你如此无礼，又贪玩惫懒，只有我才会一再容忍你，可你也得为我争一口气。”
他似乎为我妥协了许多。
我却觉得委屈。
“若我争不到嫏嬛魁首，你还会娶我吗？”
“神族太子妃、未来的天后，岂能凡庸？”
他果然还是嫌弃我。
我问他要鹤，他不给。
只将仙丹强行塞进我嘴里，我顿时浑身伤痕尽消、疼痛全无。
这样好的东西，凡人连见都没见过呢。
殿中，一位授课尊者耐心向凡人们解释：“宋梨仙子已得凤凰真魂护佑，来日也将继承凤凰衣钵。”
我只觉得可笑极了。
顾倾霄催促我与他共结姻缘线。
我却后退了一步。
“你早就知道我是神域唯一一只凤凰？”
“阿梨，你只是得了凤凰庇佑的凡人。”顾倾霄眼神警告，暗示我不要乱说话。
我出生时真魂碎裂，这才被送去凡间，成了凡人们的希望，又以他们的信仰修复真魂。
“我不是凡人，我就是凤凰！”
我霎时化现凤凰本相，一爪子踩碎了大殿的月魄玉砖。
天幕骤然消失，凡间一片质疑。
神仙们刚松一口气，又听神使来报：“人间江川湖泽仍有神域影像，视角正好在宋梨仙子身上。”
“宋梨，你做了什么！”顾倾霄怒喝。
我却挥着翅膀，掀翻了宫殿，在众神仙头顶盘旋。
“你们这群神仙，动辄鄙视凡人、嫌恶人间，连残羹冷炙也不肯分给凡人，却想要他们源源不断提供信仰。”
“凡人们悟出升仙路断，不再信仰你们，你们就塑造了一个虚假的凡人，继续骗他们的信仰。”
“还要让他们相信，自己没有飞升，是因为不够努力……”
“狗屁！”
“我若不是凤凰，再轮转百世，也飞升无望！”
神仙们身上的光芒淡了一点。
那是被信仰反噬的结果。
我也一样。
凤凰本相消散，我呕出一大口鲜血，无力地坠落，碎裂的玉砖无情刺破我的肌肤。
顾倾霄的剑悬在我额间，寒芒刺目。
“宋梨，你可知信仰反噬，会让你真身碎裂，彻底变成凡人？”
我抓着他的剑，笑得无比癫狂。
“神仙都怕变成凡人，我不怕。”
“我宁可死在人间，也不要活在神域！”
顾倾霄强行剥离我身上的所有法器，妄图阻断凡人窥伺神域。
可他什么也没找到。
“宋梨，再闹就没法收场了！”
“众神官被你害得真魂受损，他们可不像我，会对你心慈手软。”
顾倾霄摊开手掌：“交出来，今日之后我带着你一一登门致歉，这件事就算揭过了。”
“我没有错，错的是你们，是整个神域！”
神仙们终于失去耐心，找出我的仙籍，预备对我搜魂。
但我一剑斩出，亲手斩碎了我曾梦寐以求的仙籍。
失去仙籍庇护，神域精纯的灵气对我而言，如无形的刀刃，随着一呼一吸，割入肺腑。
我疼得满地打滚。
神使来报：“人间江川湖泽已恢复平静，神君可移驾，清除凡人的记忆。”
顾倾霄垂眸，冷眼看着我：“听见了吗？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。”
他在嘲讽我自讨苦吃。
我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，只能无声地在心里叩问。
凭什么？
凡人凭什么要受你们操控？
你们愚弄凡人、鄙视凡人，阻断凡人的前路，将凡人钉死在“愚蠢”的墓碑上，用卑鄙的手段榨取凡人的信仰。
凡人难道连知道真相、反抗压迫的资格都没有吗？
“阿梨，你不能仗着我爱你，就随便给我惹麻烦。从今日起，你回洞府思过，什么时候知道错了，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出来。”
顾倾霄帮我缓解了疼痛。
我抓着他的衣袖问：“我的鹤呢？”
顾倾霄的脸更难看了。
“你还敢问我？”
“那只鹤沾染了魔气，已被我杀死。”
“宋梨，你去过镇魔狱的事，为何不跟我说！”
我提过的。
他非但不信，还要骂我。
我松开手，对着顾倾霄挤出一个难看的笑：“顾倾霄，你真的以为结束了吗？”
我刚说完，远处传来巨响，整个神域都跟着震动。
“不好了，镇魔狱破了！”
魔皇领着万千魔将，杀来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