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活了太多年，世间冷暖看了太多遍，却还是做不到漠然。

本做好了放弃阎罗的准备，可黑无常太了解我，他看见了折起的书页，宁死不愿。

所以那日鹿姬约我，我才去了奈何桥。

她的心思我早心知肚明，不过一掌，怎会推下修炼多年的我呢？

这也是我这一世不选黑无常的原因。

他太敏锐，我怕他再次料见。

人的一辈子很短，但鬼的寿数却很长，判了这么多年凡尘，我也想种个因果。

自那天起，我便闭门不出。

但关不住人言，我知道黑无常还是跟着鹿姬。

过了不到半年，人间遭了旱，死了无数人。

人间朝廷不管不顾，断水断粮，熬死了百姓，怨念铺天盖地。

冥府的人来了大半，我揣着那抹白魂，也上了阵。

看着荒凉破败，尸骸遍野，我垂下了眼睫。

人间炼狱，便是这般。

我将白无常放在怀里，日日指尖血喂着。

但临时安置的冥堂实在狭小，我总是碰见黑无常。

他身形挺拔，一身玄色，总冷冷盯着我，见我看来又移开目光。

鹿姬对此十分满意，见着我还会阴阳怪气地问白无常猴年马月能现世。

“听说师妹日日以血喂养，当真用心呢。”

闻言，她身旁站的黑无常瞥了一眼我怀里。

眼神冰冷，像是骂我始乱终弃。

罢了，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
我对鹿姬笑了笑，“倒是比不过师姐，日日跟着黑无常，知道的便罢了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徒弟体弱。”

鹿姬向来听不得有人说她徒弟不好，当即冷了脸色，眉毛一竖地尖声开口：“你在这阴阳怪气什么！

天天揣着个死魂，真以为能草鸡变凤凰？”

“鹿姬。”

黑无常冷声打断她，眼底浮现厌恶，抽身便走。

鹿姬瞬间换上笑脸，连忙跟上去，“不说了不说了，你等等我！”

待两人一前一后地远去，我才轻声叹了口气。

第二日，我正忙着在判官图册上勾画，不远处的死地上却乍起一阵飓风。

无数怨灵尖叫着冲破禁制，陡然冲上云天。

他们要逃！

我飞身而起，落在死气之外，一只鬼差忽然扯住我的袖口。

“六爻大人！

您快来帮忙，死气控制不住了！”

功曹判官，一支朱笔，断鬼平生，我能断爱恨痴嗔，却不会制鬼。

黑无常呢？

黑气一股股喷薄而出，顾不得那么多了，我正要动手。

“哎哟！

师妹，你可得小心啊！”

鹿姬突然朝我后背推来一掌，笑得深不可测。

我正面迎上那死气，急忙空中落笔，写成血符。

血符本是镇鬼的，但那怨灵却猛然尖叫着朝我袭来。

就好像我是他们的怨主。

我心中大惊，回身便走，动作时发间却落下一条锦带。

金丝龙凤，正是那当朝皇帝的。

只能是鹿姬方才趁乱夹在我发间的。

其实我本是死魂灵体，偶有怨灵冲过，不会有什么伤害。

但数以万计的怨气，足以令我当场魂破。

那些面孔狰狞可怖地涌上来，我闭上眼，手腕翻转出一道换命符。


相反，我的黑鬼却成长快速，短短一周就幻化了人形，他虽长舌白面，一身玄色，却性情温和，断事明决，不失大义。

他跟随我去人间游历，踏遍山河，见了无数人情冷暖，炼得一颗七窍玲珑心。

眼见我和黑鬼带回成千上万个死魂，师姐急红了眼，非要炼出白鬼，便将它投入了魂灯。

鬼火烈烈，噼啪爆裂，白魂在灼烧中现了戾气，终于凝聚了形体，但随即挥出一股巨力，轰得鬼门洞开，无数冤魂嘶吼着逃出。

白鬼出世，祸满人间。

为了人间免遭生灵涂炭，黑鬼不得不灭了魂灯，将白鬼魂形一分为二。

那一战，可谓地动山摇，怨气遮天，当白鬼三魂七魄皆化为虚无时，黑鬼却嚎啕痛哭，自断一脉。

阎王急忙找来生死簿，众人这才知道，黑白二鬼是原是范谢二子，一遭逢难，接连死去。

但黑白本无相，世事惯无常，兄弟二人只有一人能活，便给他们取了名字，叫无常。

尘俗已断，圆了因果，阎王说我有功，升了十殿阎罗。

目睹一切的师姐却恨我入骨，红妆铺路，桥边绮罗，她引我到奈何桥上，一把将我推下了忘川。

忘川里皆是恶鬼，我魂飞魄散。

如今我们都重生回了故事的起点，这一次，鹿姬选了黑无常。

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，我叹了一口气，将那白无常拢进掌心。

回到判官府，我找来一个聚魂蛊，将白无常罩在了里面。

鹿姬是赫赫有名的鬼王麾下，吞噬阴气，炼化人形，手里多的是名丹妙药。

但我本是凡人，只是尘缘未尽，心气久久不散，阎王心软，赏我做了功曹判官。

我一贫如洗，两袖无银，没有什么珍宝灵药，只能亲力亲为。

上一世为了黑无常早日聚形，我将他养在洗灵池，日日喂以指尖血，他很快便长成了。

想着原理应差不多，我咬破指尖，将冰冷的血珠抹在魂光上。

血色融入，很快便化开，那白光似乎更亮了几分。

被放进了冥府的洗灵池里，白无常翻滚着圆乎乎的魂体，游来游去。

他好像很开心，我不禁弯了唇角。

但白无常戾气非常，不是洗灵池轻易化得了的，我凝神想了片刻，在书架里翻翻找找，拿出了清心咒。

于是每日清晨，我便在池边打坐，一边念着清心咒，一边判着阴间事。

咒经密密麻麻，看得人眼花神乏，读起来也颇费心力，池子里的白魂儿也慢吞吞地浮浮沉沉，连着光也暗了几分。

凡事都得劳逸结合，我心中叹气，便将清心咒一合：“白无常，我给你讲些故事吧。”

白魂儿的光又亮了起来。

我讲漫天大雪饿殍遍地，讲一朝事变妻离子散，讲人间爱痴嗔怨憎恨。

就这么过了三天，有小鬼急忙来叫我，说师姐府上出了大事。

我带着白无常过去，刚到府外，便见黑气漫天，原是黑无常出世了。

我心中诧异了片刻，很快就接受了。

鹿姬多的是灵药，又寄予厚望，应是喂了不少珍宝。

府周围了不少鬼差，纷纷称奇。


“瞧这死气，看来这新生鬼不简单啊！”

“听说鹿姬大人以鬼灵芝日日养他，今日收了徒，那阎罗位置也算是稳了。”

说话间，只见府上黑云滚滚，煞气肆意，黑气里缓缓走出一道黑影。

鹿姬满眼期待地看着他。

那黑影渐渐汇聚成形，一个清俊高挑的冷面少年提靴点地，睁开了漆黑的双目。

那双黑眸从众人身上扫过，最终停在了我身上。

看着那人熟悉的脸庞，我心中一惊，呼吸骤停。

鹿姬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，“黑无常，你总算出来了，可叫我好等，来，叫师父。”

黑无常却冷淡地瞥过她，推开凑过来的手，朝我直直地走来：“......六爻？”

“师妹，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
鹿姬不悦地打断，朝我瞪来，“你的鬼还没幻形吧，还真是闲。”

黑无常见我站得远，皱起了眉，语气委屈：“你不记得我了？”

他也重生了？

我心中诧异。

但不能重蹈覆辙，我们决然不能相认。

我狠下心，淡漠地开口：“你是谁？

我为什么要记得你？”

“我吊死那日，人皆绕道而行，是你埋了我，还为我点了一支香。”

他眼角蓦然红了，含泪死死看着我：“六爻，世人弃我，我只认你。”

还好，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。

我攥紧双手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
周遭一片寂静，鬼差们都愣愣地看着，身后的鹿姬更是面色铁青。

我后退一步，拿出了怀里的白魂，音调冷漠：“你认错了，我已有徒弟，你滚吧。”

话音刚落，我转身就走。

我不敢看黑无常的眼睛，冥府土地平坦，我却绊了好几跤。

回到府里，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门槛边，眼前是黑无常难过的神情。

怀里的白无常动了动，轻柔地蹭着我的脸。

我苦笑着点点那抹白光，“没白养你啊，还来安慰我。”

白光又朝脸上扑来，我这才发觉已然泪流满面。

“没事......没事的。”

眼泪却止不住。

往事浮现，黑无常说的，我怎会不记得。

诸事无常，诸生皆苦，世间惘惘然。

不过人间寻常一日，只是暴雨倾盆，河水暴涨，范家无咎淹死了。

谢家必安取伞归来，得知兄弟身死，悲痛欲绝，吊死桥头。

我到的时候，只见河边碎石刮着一片破烂衣角，一道长条晃在灰白桥头。

后来见到黑白魂魄的第一眼，我便认出了他们。

数年游历人间，我一手将黑无常带大，每逢人间兄弟姐妹的死魂，他便总收不紧鞭绳。

我问他何为生死，他说皆因果循环。

我知他遍历苦楚，却内心通达，只是尘缘难了，心结纠缠。

他将我放在顶顶重要的位置，我亦如此。

但身死魂留，不过余念不休，进了冥府，不得心存杂念，阎王早在收魂之时，便锁了前尘往事。

一黑一白，必有一死。

我判尽人间怨，怎会不知，只是心中疼惜，舍不得。

于是翻遍了古籍，最终想了个法子，换命。

黑白兄弟，无论谁死，我都可换来。


冥府来了一黑一白两只小鬼，怨念极重，阎王让我和师姐一人挑一个当徒弟。

他给了我们两份血契，谁的徒弟勾魂炼怨成了功曹通判，谁就是下一任阴曹地府的阎罗王。

我选了黑鬼，仅用了三月就将死魂炼化人形，最后过了通判炼试，万鬼齐呼，前途无量。

而师姐费尽心思养育白鬼数十年才聚了躯体，一出世便招来厉鬼祸乱，人间炼狱。

为了两界平衡，黑鬼打散了白鬼魂魄，扔进灭魂鼎，却痛哭着自断魂脉。

众人这才知道，黑白本是兄弟，只因世事无常，双死人间。

我因圆了因果升官十殿阎罗。

师姐嫉恨我断她官途，在加冠庆典前一日，将我推下忘川河，我被万鬼吞噬，魂飞魄散。

再睁眼，回到选徒那日，师姐毫不犹豫选了黑鬼。

我知道，她也重生了。

上一世黑鬼性善，可纳死魂怨念，她胸有成竹，志满意得。

可她不懂，阎罗判魂，断的不是生死，是尘缘。

因果早已种下，十殿阎罗，只能是我：冥府千年秩序划一，怠堕滋生，一日，功曹拘魂使下了人间，不想跌了酒窖，醉生梦死，贪图尘世。

阎王大怒，在一片唉声叹气中拍案而起，抓起奈何桥边徘徊的两只黑白小鬼，让我和师姐一人选一只做徒弟。

谈不上鬼，那不过是两抹黯淡的魂光，黑的浓郁乌漆，白的通体纯粹。

不及我伸出手，师姐便冷哼一声，抓起那抹纯黑就揣进怀中。

“阎王爷，这只黑鬼，我要了。”

阎王爷倒是没想到，那白鬼显然更加通润，“鹿姬，你想好了？”

鹿姬曾是鬼王座下的一只护法骑兽，性情高傲，惯是什么都要最好的。

“对啊，我就是喜欢，不行吗？”

“行，行，我只是怕你觉得黑色不祥，不喜欢。”

阎王爷摆了摆手，判殿上下都不愿招惹那位权势，他只将那抹颤巍巍的白光递给我。

“既如此，六爻，这只就由你来带。”

我轻轻捧起这小鬼，掌心传来冰凉，内心一片平静。

都说纯白无暇，死魂能有这般莹润，当是绝佳。

但我们都心知肚明，这抹洁白却是恶鬼的温床。

出了阎王殿，鹿姬笑着走来，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，“师妹啊，这次可别说师姐不让你，这白鬼通体纯净，一看就是好料子，你可要好生培养，一朝得道，可别忘了我呢。”

她笑得满面春风，眼底满是志得意满的讥讽。

我笑了。

如果不是前世经历，恐怕我还会真心诚意跟她道声谢。

冥府升官换位早已板上定钉，千年一轮，实在难得，可这届偏偏凑巧，十殿阎罗只有一个空位。

而实力充足的候选人却有两个。

又撞上勾魂使流连尘俗，自请离职，阎王便一拍手，决定谁的徒弟先炼成了勾魂之能，谁就座上留名。

师姐向来性急，见那白魂生得温顺纯洁的模样，忙不迭收了去。

满心期待他早日凝成人形，去往人间历练勾魂。

可没想到，苦等数十年，砸了无数天材地宝，那抹魂儿俨然不动，沉睡不醒。